道:“让广白兄见笑了。”
“嗐。”申行甫摆了摆手,“哪里,反倒是我,才是真的让人见笑了。”
梁齐因察觉出他话中有话,“此话怎讲?”
“说起来,当初我随楚王殿下南下,一腔幽怨,原本以为此行又将无获而返,怎知殿下并非等闲之辈,我跟随殿下,中州之行虽艰难险阻,我却有一种回到了二十岁刚入仕时的错觉。”
“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路漫而行之。我也意识到,从前我所信奉的某些道理也并非箴言命理,我曾经轻视季将军,不,是所有妇人,但后来我清楚地见识到了,我有多么的无知,我为我的自负感到羞愧。”
说罢申行甫抬起头,望向前方正在翻阅书籍的儿女,轻声道:“他们两个是龙凤胎,我分别聘请了夫子和嬷嬷来教他们读书和女工。”
梁齐因沉默着听他说完,开口道:“以前广白兄也带他们来买过书吗?”
“有。”申行甫目不转睛,“但只带过犬子来,丫头……很少出过府,家里有嬷嬷教她读女四书。”
前方的孩童丱发之龄,背影看上去很欢快,手拉着手在讨论着什么。
“如今看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了一点,从未问过丫头真的喜欢什么,我都想好了,她想弹琴绣花,我便请名师教她,若是更想读书,我便让她和她兄弟一起。”
梁齐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广白兄你已经做得比旁人好了。”
话音落下,女童捧着一本书跑过来,但只几步后又因为什么顾虑而慢下步伐,缓缓走至申行甫跟前,抬起头小心翼翼又夹着几分期待道:“阿爹,我可以买这本书吗?”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一本文风很豪迈洒脱的诗集,大部分人家教导女儿多是往婉约柔和的风格来,更多是美名为端庄贤惠的桎梏里,哪怕是打碎骨头也要塞进去。
申行甫拿起那本书,翻看了两眼,他的女儿在旁边屏气敛神,似乎是准备好了挨责,谁知申行甫却拍了拍她的头,道:“乖宝,当然可以,走,爹带你付钱去。”
梁齐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季时傿在水云涧门口问他,会不会觉得她太斤斤计较,太蛮横。
他现在想告诉她,或许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之后,如果有一个像她一样发出同样疑惑的少女,一定会有许多人告诉她,“没有,你做得很对。”
————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满目苍白,北风卷地,举目渺无人烟,又或许是此处的房屋都已被大雪覆盖,生机难寻。
牛羊受冻死,牧草稀缺,再往北的部落可能都熬不过这个冬天,鞑靼现如今的首领挲摩诃再又一次听到有大批子民死于饥寒交迫中时,心里五味杂陈,已经不仅仅是沉痛可言。
他自认为比起前两任消极懦弱的可汗来讲他已格外勤政为民,可自他成为首领的这五年来,北方天灾不断,每年冬天都在越变越冷,草场大量缩减,哪怕他向腾格里自述己罪,也依旧挽回不了他在子民眼里威信的逐渐丧失。
难道他比上一任可汗,那个残暴不仁的哈鲁赤还要不如吗?
“王,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了。”
西鞑最强悍的两个部落联姻,让挲摩诃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他和中原的主帅联合除掉哈鲁赤之前,他便是通过与其他部落联姻获得更多的兵力支持而发动起义。
如果他再不能带领子民度过越来越难捱的冬天,如果草原的生灵继续消逝,那么他将是长生天的罪人,他将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握紧拳头,闭上眼,忽然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属下不明所以,却还是回道:“是,王。”
挲摩诃抚摸着王座上的黑熊皮,细密硬质的毛发戳着他的掌心,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缓缓睁开眼,沉声道:“去,将各个部落的首领都请过来,就说,可汗有事与他们商谈。”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开战
北风呼啸而过, 裹挟着大雪,城墙上的士兵两鬓霜白,脸上满是斑驳的皴裂伤口, 时不时需得拍一拍肩背的积雪,防止冻伤。
数十名身穿甲胄的骑兵从风口钻入,飞雪入鼻,喉腔干裂, 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城门下打开一角, 一排黑影倏地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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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丹臣抱拳而立, “大帅。”
季时傿推开面罩, 露出的一双眼睛如天闪交映,瞳仁明光铮亮, 她额前有血, 显然是刚杀过人, 语气虽平静,张口却满是寒气,“把人带走。”
身后的骑兵压着几个人走进,城门重新掩实,随着沉沉的撞击声,满地莹白纷飞如絮,流光似锦, 森然的甲胄则更添寒意。
北地炭火稀缺,室内连火盆都没有, 与风雪交加的户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谢丹臣推开门, 岐州城的地牢阴寒入骨, 越往前越昏暗, 沉沉死气从四壁围堵的牢房内幽幽渗出,灯光如鬼火闪烁。
谢丹臣扫了一眼被捆绑住的几人,目光锁住其中一个,“这是挲摩诃身边的亲卫,我在战场上见过他。”
季时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五花大绑的几人个个眼眶深邃,颧骨极高,身形壮硕,典型的鞑靼人长相。
北方近年冬日酷寒,按照前世来讲,挲摩诃派人刺杀宇文昭华,以致靖渝两国翻脸,鞑靼通过大渝与西境牵上线,差点咬下中原半壁江山。
不过如今历史已然改变,挲摩诃没法与西境联合,楼兰大宛也已和中原签订了通商条例,不会这个时候主动进犯。这才十月,挲摩诃就已经忍不住派使臣前往西域,看来鞑靼内部必定起了纷争,他快坐不稳王位了。
“你们部落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译官将话转述给那名鞑靼武士,他鼻间喷出浊气,眼睑下压,咬牙切齿道:“中原人果真虚伪,卑鄙,无耻!”
译官战战兢兢将这句话转达给季时傿。
季时傿面无表情,“过奖,不过以牙还牙罢了,你们王派人暗杀大渝公主时,怎么没想过也有今天。”
鞑靼武士脖子一梗,看向她的目光如同淬了火。
“动刑吧。”
“我是不会背叛吾王的,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不会说!”
他一开口,其他几个鞑靼人也争先怒道:“对,就是死,我们也绝不会背叛吾王!”
季时傿笑起来,“有骨气,动手。”
说罢弯腰坐下,漠然直视着谢丹臣带人将为首的鞑靼武士绑上后面的火架,季时傿不喜欢对人严刑逼供,但事关家国安危,立场不同,她没有办法不做这个恶人。
牢房内瞬间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人肉的味道不好闻,脚底铁块烙得通红,中原对此有个极残忍的美称,叫做“红绣鞋”。
先前那个对季时傿破口大骂的鞑靼武士面目狰狞,五官扭曲,一开始还能发出惨叫,到后来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水滴到铁板上,瞬间干涸。
其余几个鞑靼人面色各异,从一开始的宁死不屈到震惊最后是惊恐,身体被烘得发热,手脚却开始生寒,被空气里浓重的怪味刺得呕吐不止。
“我不想对你们这样。”季时傿沉吟片刻,缓慢道:“我只再问一遍,北蛮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说……我说!”
其中一名鞑靼人终于架不住她这平静语气中的森寒之意,颤声如破洞的布袋子,“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王有危,若再无法攻下中原,他会失去民心。”
“今年死了多少人?”
“东鞑有几个小部落已经岌岌可危,草场削减了十之二三,再这么下去……”他闭了闭眼,神色悲痛,下半句话说不出口。
季时傿一言不发,倘若大雪继续肆虐下去,牛羊没有牧草,鞑靼总有一天会走至山穷水尽。
她转身走出牢房,谢丹臣瞄了一眼鞑靼武士的方向,紧跟上前,“大帅,蛮子说得是真的吗?”
“不会有假,今年的雪,连我朝边疆都有人冻死,再往北的鞑靼会是怎样。”
季时傿收拢衣袖,沉声道:“既然已经严重成这样,挲摩诃绝不会放弃进攻的,今年会有一场恶战,加强防守,将最边陲的几个小镇百姓紧急往里撤离。”
她话说得不假,截获挲摩诃派人想要联合西域的使臣后,鞑靼终于急不可耐地露出獠牙,在十月下旬向中原发出进攻。
与此同时,南洋流域寂静无声的海平面上,巨大如蛟龙蛰伏的大批舰船,突然开始移动。
金发碧眼的西洋少女站在甲板上,遥望无垠碧波对岸起伏的灯光,她打开卷边镶金的牛皮纸,上面画着一只沉睡的食草兔,而它的身后,有一只巨大凶猛的棕熊伸出了尖锐的獠牙。
她轻笑,“挲摩诃动手了。”
一旁的白面士兵闻声抬起头,“公主殿下,我们要紧随其后吗?”
“不。”
甲板上的少女神色怡然,闻着海风带来的腥咸气味,她体内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火苗,越烧越旺。
“再等等,我想看看,大靖的那名年轻主帅,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
养心殿内烛光明亮,炭火烧得正凶,成元帝连冬衣都没穿,抬手将宫人呈上的药丸就水服下,丹田内很快升起一股热气。
因着早年太过殚精竭虑,成元帝尽管才半百之龄,却已生出许多华发,旧居皇宫的帝王不得随意外出,政务繁多,自然也没什么可以强身健体的机会,因而成元帝的身体这几年已经变得非常差。
但因为廖重真的出现,近来他愈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富力强的青年时期,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言不再是书上的虚无谈资,似乎能让它落到实处。
但百官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君王沉迷修仙问道,懈怠朝政,安静了一个月的都察院与御史台开始逐渐有人上奏,为首的则是前不久刚被处罚过的申行甫。
他最先言辞委婉,只是劝说成元帝将重心放在社稷上,然而却未激起一点水花,直到北方开始打仗,朝廷这一年不停地亏空,成元帝竟然在年末的时候提出了要给一个道士修宫殿,还要以国师之礼尊待他。
申行甫终于忍不住,他在第三次上书的时候,严厉指责成元帝作为帝王已然失责,屡教不改,甚至明言“不听政事,宠佞背贤,亲信小人,御下蔽上,国将不保,江山难固。”
这番话彻底将成元帝激怒,他在金銮殿听到这一翻话时大发雷霆,目眦欲裂,招来禁军将申行甫拖了下去,要将此等讪君卖直的逆臣杖杀,后来是戚方禹出面调解,成元帝才冷静下来,将对申行甫的处置改为关入诏狱。
其实也不比死了舒坦。
西北驻军与鞑靼开战的消息很快传开,前有申行甫大殿直言,帝王雷霆震怒,君臣间闹成这样,为廖重真修建道观的事情只得暂时停下。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战报传至京城时,梁齐因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不停。
他从来没有跟季时傿讲过,他其实不想她再去战场。
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大敌来临前,哪怕她已千疮百孔,满身疤痕,哪怕她对君王心生失望,也依旧不会选择龟缩于人后,这是她的自由,她的选择,梁齐因没法干涉。
他只能尽力让她不必有后顾之忧,安心守护西北。
冬日的博文馆内,陶叁合上被风雪摧打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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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一边道:“公子,宫中的柳美人有孕了。”
梁齐因翻书的手一顿。
后宫已经多年未曾有嫔妃怀孕,如今最小的九皇子都快六岁,算起来就是七年。成元帝本就子嗣缘单薄,登基快三十年才只有九个孩子出生,还夭折了一半,现下九皇子也已病重,茹嫔日日以泪洗面,拜佛诵经都不管用,眼看着就这几日了。
陶叁叹了一口气,“陛下欲升她的位分,柳美人如今迁居入榕春苑,还被赏赐了许多东西,那里的一宫主位可是茹嫔,九皇子病重,她还要强颜欢笑面对柳美人,陛下这实在是太……”
太过无情了。
“茹嫔容颜不在,但柳美人却正值青春靓丽,陛下马上就有新儿子了,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将死的皇子。”梁齐因声音轻缓无波,“至于茹嫔感受如何,他不会管的。”
“那个廖天师还真是神了,他才进宫一个月,陛下时隔多年又添子嗣,听人说他现在精气神十分好,疾病除,身强健,陛下每日都在服用廖天师所炼丹药。”陶叁不由感叹道:“对了公子,陛下决定给廖天师建一个蘅阳宫。”
梁齐因皱着眉,“什么时候?”
陶叁摇头道:“还不知道呢,内阁不愿意 ,谏官上书请陛下收回成命,如今正僵着呢。”
皇室本就奢靡无度,以廖重真如今在朝中的声望,成元帝若是想赐他道观,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前几日北边才和鞑靼开战,后脚成元帝就准备供养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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