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风万分动容、看着方献亭的眼睛不知作何言语,情切之下又要再拜、却被对方轻轻摆手拦住了。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平视他的目光很温和,或许也想起了什么年少时的旧景、神情依稀有几分怀缅,“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这话他曾经说过的,只是坊间“有方无娄”的调侃一日不散、娄氏中人的脊背在方氏面前便一日不能挺起——他可以慷慨宽容地将那些生死血债隐而不提,他们却不能厚颜无耻地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末将不敢。”
娄风低低垂下头,谦卑的动作充满臣服的意味,或许眼下他与他的关系已然比十年前更加紧密,可那声只会在纯粹的友人间出现的称名……却大抵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说出了。
错身只在一瞬之间,娄风回神之时方氏众人的背影皆已去得远了,近旁只有宋明卓发出一声冷笑,继而满含讽意地问道:“太后懿旨臣等自当遵从,只不知她可曾吩咐将军为我戴上镣铐?”
这一声“她”已透出几分不敬,娄风眉头一皱、也不继续与他多言,漠漠一挥手,左右部将便上前请之出宫门,宋明卓一拂衣袖大步向前,临去前又回头看了人群中的父亲一眼,大笑道:“儿且先走一步,还劳父亲代与母亲解释,今夜便不归家用晚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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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府乃近来新立之司,官署自然尚未及设置妥当,又因其直接受命于当今太后与天子、是以索性安于皇城之内,泰元门北的二殿四宫皆在其辖下,论尊荣乃是当朝三省六部中的头一份。
姜潮是强干之人、无论办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入主新司不足一月便令二殿四宫旧貌换新颜,六处一一更名分主其事,其中“因法殿”专理讯问,传言以石为牢而行军中刑、最是幽闭深邃阴森可怖。
宋明卓正被押送于此,入内后但见殿中分八向、其中五向皆垂幕帘不可视物,剩下三个位次都坐了人,姜潮、娄风皆在其列,另一人却是昨日刚归金陵的许宗尧。
宋明卓一见他便笑,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绯袍下的伤腿,扬眉拱手道:“听闻许大人近来回乡不幸遇匪坠落山崖、腿上落了伤,如今看来伤并不重、还能入千机府同两位新司会审,真是可喜可贺。”
此一句阴阳怪气夹枪带棍、本意便在激人,偏偏许宗尧神色平静不惊不怒,当时只淡淡一笑,道:“有劳小宋大人记挂,只是宋氏世家大族讲究礼仪、应当也教过你为官的道理,见位尊者当自称一声下官,却是不可这般轻忽散漫。”
制科三等非同小可,状元郎这一张利嘴不与人争胜便罢、但凡动起真格可真要将人气出内伤,宋明卓本就介怀自己为官多年仍屈居六品,如今受了这等讥诮又岂能稳住心神?当即沉了脸色目露冷光,先局已乱了一半。
一旁的姜潮见状几不可察地一勾嘴角,继而肃声道:“许大人蓬州遇刺一案或与朝内官员相干,本府今日查问,也请小宋大人一一据实以告。”
宋明卓闻言冷笑并不接话,姜潮似也并不在意,翻开面前案上卷宗、继续道:“光祐元年六月初四,许大人至淮南道督办土地清查事宜,于寿州霍山县、楚州建中县、应州应城孝昌二县及蕲州兰溪县查出宋氏违制侵吞土地一万八千余亩,依令当缴赎款四万九千六百余贯;七月十二,许大人命检田吏至宋氏催缴赎款,三次不应,后更将衙属官吏打至重伤;八月廿一,又于湖州乌程县、睦州分水县、越州剡县萧山县查出违制侵吞土地六千余亩,赎款增至六万八千余贯;九月廿七,许大人蓬州祖宅遭人蓄意烧毁,次月初三又于返乡途中遇刺、马车坠落山崖,行凶者之一现已被缉拿,供称是受小宋大人指使、意在胁迫许大人搁置对宋氏土地侵占的追查。”
“不知对于以上条陈,小宋大人可还有话要辩?”
沉稳的声音于因法殿内飘荡,淡淡的回响也显得森冷威严,宋明卓不惊反笑,负手反问:“‘辩’?”
“姜大人将此字祭出、显见是已认定此事乃我所为,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审问于我,莫如索性定罪昭告天下罢?”
说到这里目光又在殿内扫视过一周,仿佛笃定某一面垂坠的幕帘后就坐着自己预想之中的那个人,困兽的目光总是凶恶,此刻的宋明卓神情间已有戾气浮显。
“抑或也并非是你认定,只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
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人对话,下一刻低沉的声音忽而拔高,如同呼告般朗声道:“妹妹,你我血脉相连手足一场,今日既然来了,为何却不肯与哥哥相见啊?”
话音刚落殿内气氛便是一变,姜潮娄风面色皆沉、许宗尧亦是眉头微微皱起,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只听幕帘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下一刻终有女官自门外而入为她悬起厚重的遮蔽,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那个女子终于露出了真容、身后站着她的次兄宋明真,美丽的眼睛微微低垂、神情无喜亦无悲。
“哈哈哈……”
宋明卓放声而笑、狂纵的样子像是昨夜宿醉尚未醒透,看向宋疏妍的目光那么冷又那么狠,恍惚正与多年前将她从颍川捉回金陵时一般无二。
“你果然来了……”
他试图向她走近两步,怨怒的目光带着惊人的恨意,可惜刚一动作便立刻被守卫在侧的银甲卫押回原地,他们彼此的位置终究是与当年截然不同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怎么,你便这般着急要看我去死么?”
第143章
放肆的叫嚣颇为恼人, 宋疏妍的目光却依旧显得宁静,或许过去之事她的确已经放下了,此刻看着自己行于歧路的兄长心中只有上位者的唏嘘和怜悯。
“同根……”
她重复着他的话, 语气多少有些感慨无奈。
“今日孤召你至千机府而未着刑部大理寺缉拿,便是念着所谓同根的手足之情——七日之内将所欠赎款补上, 孤可做主赦你戕害同僚之罪, 只罢官位,不伤性命。”
这已是宽厚极了的恩赏,在宋明卓听来却似一个荒唐的笑话,他仰头看着自己安坐上首的妹妹、又看看站在她身边狐假虎威的二弟宋明真, 神情越发轻蔑不屑。
“罢官?”
他的声音很冷。
“四妹妹将为兄压在六品著作郎的位子上已有八年之久, 如今终于舍得将它夺去, 于我却是一大喜……”
“放肆——”
话至一半却被宋明真厉声打断,他见他一身金甲居高临下蝼蚁得志, 却不明对方那时心中亦存了一番要保他的心思——因法殿内并非只有他们自家人, 数位朝廷重臣都在看着,若他果真对当朝太后冲撞冒犯……便是不得不杀了。
“区区庶子,此间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可惜宋明卓却并不领情, 时至今日能够拿来倚仗吹嘘也就只剩他母亲当初仰仗娘家威势勉强为他争来的嫡子名分。
“你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她定了我的罪罢了我的官、日后宋氏主君之位便由你承袭——宋子邱我告诉你,贱妾所生永为庶子, 你这一辈子都是痴心妄想!”
胡言乱语已然失矩, 大约这八年的蹉跎仕路确已将他逼得几近崩溃;姜潮见势不对又恐伤及太后体面,遂连忙将话截住,断喝道:“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今日查问乃是宋氏侵吞土地不纳赎款之失,太后仁慈已有宽赦、不究尔等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著作郎, 还不速速叩谢圣恩?”
“仁慈?宽赦?”
哪料这番话也压不住局面之乱,宋明卓反问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烈。
“六万八千余贯钱, 便是将宋氏掏成一个空架子也难筹措如此巨款!这算哪门子的‘仁慈宽赦’!”
“我族于江南累世经营、国家蒙难之际更不惜百般奔走协理南渡迁都之事,中原贵胄既得生路、又贪得无厌意欲瓜分我等地利,太后不惩治洛阳派所藏之祸心、只一味要江南士族忍辱退让,处事不公如斯又岂能服众?”
“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要清查土地收拢民心、也大可去拿他人开刀!江南大族何其多也?此前闹出人命也不见千机府纠察!如今偏偏紧抓宋氏不放,难道不是太后心怀私怨欺软怕硬!”
他是不顾一切口无遮拦了,句句质问都有自己一番道理,却不想若太后厚此薄彼独独优待自己的母族、其余江南大族岂能相容?洛阳一派已在南渡之后元气大伤、是以方才穷凶极恶如狼似虎,朝堂之上均势不可破,宋氏绝不能在此关头一家独大。
可——
“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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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恨父亲!”
宋明卓却早已草草下判为她定罪。
“你恨我们所有人!早就一心毁了宋氏!”
“你说那些经天纬地虚情假意的大道理,便能装作自己也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了?”
“宋疏妍!你敢说吗!——你为何恨我!你敢说吗!”
那一时的尖刻癫狂实在有些眼熟,令宋疏妍一瞬忆起了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丧白——或许他是对的,她的确怨恨他,憎恶的种子从他的母亲鸠占鹊巢而将她这个先夫人之女驱至钱塘就开始埋下,此后又在他于姜氏故去后强行将她带回金陵开始牢牢生根。
过去的几年她甚至会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离开颍川、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不必入宫为后、不必度过暗无天日摧心剖肝的八年,她可以等到方献亭回来、可以在他一无所有最需要她的时刻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
一切就只差一点点……
而宋明卓……毁了她的“一点点”。
此刻她垂眸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晦涩,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宋明卓却像得到确证一般畅快地笑、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沁出了泪光。
“你不敢——”
“你的臣子们都在,你不敢告诉他们实情——”
“你因私欲恨我!宋疏妍!你的心从来都不干净——”
声嘶力竭的控诉令人心惊,可话至一半却终究是被人拦住了——宋明真忍无可忍阔步自幕帘之后向宋明卓走去,一手用力捂住他的嘴、继而转头厉喝命人将之反绑下狱;宋明卓被狠狠按在地上不能动作,嘴里却依旧不断发出含糊嘶哑的吼叫,宋疏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隐约感到许宗尧等人略带究询的目光已试探着落在自己身上。
“孤等你七日。”
她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切如常。
“七日之后赎款不至……便交刑部大理寺依律处置吧。”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上冬的天终究是黑得越来越早了。
入夜之后寒气袭人,宫殿之内已需供上三五个炭盆,到了屋外就更冷,呵一口气便白雾氤氲;宋疏妍在扶清殿用了晚膳,抬眼时见桌上玉瓶之内插了两只新鲜的腊梅,不觉一挑眉,问:“园中的梅花已经开了么?”
朝华夕秀知她今日心绪不佳,此时找到一个由头也是卖力取巧逗趣,说:“回太后,是今日才开的新梅——陛下孝顺,日日都请花匠精心养护梅林,几树腊梅开得最早,想来过几日便要成气候了。”
“是么?”
宋疏妍应了一声,眉目之间却是淡淡,宫人们拿不准她的喜怒,也不敢再多话;膳后却听太后说要去御园中看看,不需步辇相送也不需谁人作陪,朝华夕秀对视一眼、都知今夜不当触太后的霉头,将人送进梅林后便在外守着不再打扰了。
——那里的花的确开了。
江南气候温吞,梅花也开得比中原早些,过去在东都、玉妃园中的花总要等到年关前后才开,有时甚至更晚、要耐心等到正月末;可惜金陵不常下雪、早开的这段日子也是荒废,琼英与雪风本该出双入对,若没有皎洁的雪色为伴,再潋滟的花色也难免会显出几分孤单。
她坐在熟悉的水榭里,临水一侧寒气总是更重,四下看去梅花开得也不多、只有寂寥的几枝,也难为她宫里的人办事灵巧、还能折了送到她眼前来;她的心也像寂寥的枝头一样空,其实并不如何感到悲伤、只是略微有些虚无,大约是又感到疲惫了吧。
她知道的,与宋家的争端远未了结,七日后等待她的还不知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宋明卓如何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她无意杀他也无意借罢官羞辱于他,只不过是做个姿态给父亲和叔伯们看,教他们明白此番她绝不会再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道理都是清楚的,她对自己眼下所做之事也并无怀疑,人要成事便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她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要尽力将国家代代累积的残局收拾好;拿自己的母族开刀是她唯一的选择,亦可以对天起誓绝不曾感情用事以权谋私,何况说到底宋家那些人原本便不值得她恨,一群终日囿于方寸的短见之人,又凭什么左右她如此之久呢?
只是……
她叹一口气,迷茫的情绪在眼底晕开,那一刻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因何感到憋闷,难道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豁达、终究还是在意这些所谓的相连血脉骨肉亲情?
她打了个哆嗦、忽而感到一阵冷,裹紧斗篷回眸漫无目的地四处去看,察觉到半载之前那人在木柱之上留下的缺口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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