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步故知来说, 他前世短短二十九年的光阴,被薄薄的一张高校录取通知书分为了两半。
前半段的人生,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生, 因为他只是母亲用来绑住父亲的筹码。母亲不惜以伤害他为代价, 只为求得父亲能够回?家。
这类事情大大小小发生过无数次,但最为严重的, 就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的步故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紧紧捂住了耳朵, 可客厅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哭泣声,还是撞破了他的房门,仿佛千万细密的针,穿透了他的手,又?穿透了他的耳道, 一根一根地, 扎进他的心。
良久之后, 一切又?变得安静, 可这让他更加害怕, 他死死地盯着?房门,就像房门之外关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他想逃出去?, 或是躲进柜子里,但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如果母亲进来,没有看见他, 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他在?心中默数,他以为能像从前一样?, 数到一百,因为他的房间?里客厅很远。
一、二、三、四四十九、五十。
“嘭”的一声巨响,敞开?的房门,透进了一半的光,还有,一半的影。那灯下的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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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得无比的长,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蟒,半竖起身,凝视着?他。
母亲已失了身为贵妇的最后仪态,长发凌乱,面容狰狞,双眼红肿,嘴唇上那鲜亮的口红颜色,仿佛黑蟒吐出的信。
她扑到步故知面前,掐紧他的脖,呼吸急促,可吐出的气却没半分的暖意。
“最后一次,妈妈发誓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爸爸回?来,我和爸爸就带你去?游乐园好吗?”
步故知在?母亲扑上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可这让母亲越发的激动,手上的力也?越来越大?,痛苦的窒息感让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幼小的双手想要掰开?母亲的手,可终究是无济于事。
他的脸起初涨得通红,慢慢地,血色消失,呼吸短促,心跳加快,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他分不清什么是光,什么是影,只觉得光像一把匕首,在?一刀一刀磨割他的咽喉,而?影像巨蟒的身,在?一点一点缠紧他的身。
步故知似乎感到心脏的血液都在?缓滞,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侧过眼,看见窗外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无端地落下。
燕扇霆
学舍窗外忽起一阵风,树叶哗哗而?落,也?有几?片随风飘荡。其中一片,越过了窗,打着?旋儿,落在?了长桌上。
夏日树叶的郁绿,陡然占据了步故知的眼,他回?过神来,却听到了裴昂焦急的声。
“步故知,步故知,你怎么没反应啊!”
步故知捻起那片绿叶的枝,侧过头看向裴昂:“没事,方才想一件事入了神。”
裴昂拍了拍自己的胸,长吁一口气:“你刚才也?太吓人了,突然就不说话了,像入了定一般,我怎么喊你,你都没反应,你要是再晚回?神一点,我就要去?找巫医了!”
步故知勉强扯了一个笑:“不过是想岔了神,无事。”
裴昂狐疑地看着?步故知:“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刚才的脸色可不好。”
步故知摇了摇头,不愿再裴昂再纠缠此事,便重提教谕:“那我们现在?就去?后山找祝教谕?”
东平县的县学,依山而?建,前山宽阔,是学堂与?学舍,后山清幽,则是山长教谕的居所,还有小路通往学田。
裴昂一顿,心里有些犯怵,他向来有些害怕与?祝教谕相处,因为祝教谕的那双眼,比常人清亮许多,简直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的眼,反倒像是稚子的眸。
可若是真的与?那双眼对视上了,就会发现,其中又?深邃无比,仿佛能看透你一切的所思所想。
故裴昂是能不见祝教谕,就不见祝教谕,当年祝教谕回?绝了叔父的请求,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这样??我就在?学舍等你,成与?不成都等你回?来再商量。”
步故知把弄着?手上的叶,那葱郁的绿在?他白皙的指尖,被衬的好似莹润的翡翠。他看着?裴昂有些局促的模样?,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没有强求,也?或许有其他的心思:“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
步故知的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来到教谕的院前,却没看到上次的那两个小童子,而?正屋的门窗也?是紧闭。
难道祝教谕今日不在?此?
他在?院前踟蹰不定,大?约一刻后,还是没听见任何的动静,想来祝教谕确实不在?此,便欲先?回?学舍。
就在?他转身之时,却见不远处一羊肠小道上,有一老人背着?竹筐,杖着?长枝,往这里来。
他定睛认出,正是祝教谕。
而?祝教谕显然也?看见了他,停在?了原地,对他招了招手。
步故知稍有一怔,连忙大?步迎上去?,走近了,才看到祝教谕背后的竹筐里,放着?一些农具还有几?把用草茎绑好的菜。
他对着?祝教谕,先?是躬身一揖,后便想解下那竹筐,却不想祝教谕抬手止了:“不必,老夫背得动,年轻人莫要看轻老夫。”
步故知的动作凝在?了那里,少顷后,他收回?了手,跟在?了祝教谕身后。
祝教谕略眯了眼,但只片刻后又?如常,领着?步故知往前走。他拄着?的长枝并不是专门打磨好的拐杖,倒像是随手捡来的柴,尾端尖锐,一下一下地戳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印。
步故知低头看着?那些错落的印,没有开?口说话。
祝教谕察觉到了身后人有些异常的安静,主动开?了口:“老夫看你是有心事啊。”
步故知脚步一顿,但瞬即还是续了步:“是。”
两人已行至院前,祝教谕拉开?了栅栏,将竹筐的解了下来,放到了院中的井边,又?舀了一瓢水,冲去?手上的泥灰。
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你还有多久及冠?”
步故知看过步家的户籍,发现这个时代的“步故知”与?他算得上是同?日所生,都是农历二月初五。
“还有八月余。”
祝教谕点点头,放下挽紧的袖,取出其中的钥匙,开?了正屋的门:“进来吧。”
步故知却反常地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就站在?门前。
半开?的门泄出暖日的光,切开?了正屋内的昏暗,留下一片斜方的光片,飘忽的尘埃在?光下飞舞,步故知没有看向祝教谕,而?是看着?那些几?不可见的尘埃。
祝教谕侧过身来,负手而?立,没有催促步故知的意思,反倒是站在?了门后,在?阴影之处观察步故知。
倏地,步故知抬头,对着?祝教谕深鞠长揖:
“敢问教谕,学生是谁。”
风寒
步故知一手拎着长长的草茎捆住的菜, 一手执着一副卷轴,回到了学舍院中。
裴昂虽坐在窗前练字,但却在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早早看到了步故知的身影, 便直接出?了门。
他?有?些?迫不及待,凑到了步故知的身侧, 与步故知并肩而行:“如何?祝教谕答应没?”
可话刚说?完,他?才注意到, 步故知的脸色苍白如纸, 额头还?沁着点大的汗珠,却又不像是热的,就连脚步也十分虚浮,他?连忙搀住了步故知,焦急问道?:“步兄, 你怎么?了?”
步故知轻轻摇了摇头, 步履不停, 直到回到学舍中, 将菜与卷轴都放好, 才一下子失了力,整个人几乎都要站不住。
裴昂见状赶忙将步故知扶到床榻上躺着, 可眼见着步故知的面?色愈发苍白,他?抬脚就要出?去叫人, 却被步故知扯住了衣摆。
“我没什么?大事,应当?是前些?日子寒气入了身,却也没多注意, 便在今日发了出?来。”步故知的声音与往常很不一样,低沉的音掺杂着沙沙如碎纸般的声, 听起来已是十分虚弱,可仍强撑着气。
裴昂看着额头不停冒着虚汗的步故知,来不及分辨步故知说?的原因,而是匆匆从柜子深处翻出?了冬日的被褥,展开铺在了步故知的身上:“你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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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了,我去请巫医?还?是让孔老大夫来一趟?”
步故知咳嗽了两声,还?是摇了摇头:“无妨,待会儿麻烦你的书童替我去万善堂拿两副药来便成?,我喝了药应当?明日或者过两日便会好。”
裴昂一听,又急急想要出?去,却还?是被步故知拦住了:“不急在一时,我有?事要与你说?。”
裴昂拧着眉,他?并不赞同步故知现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样子,可也无法,只?得耐着性听步故知的后话。
“祝教谕那边已经应下冰饮之事,还?特意写了副字,署了号印了章,你将此?事传扬出?去,再于开业前,提前做几分酥山送给县内富户品尝,生意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昂几乎要开口质问,这都什么?时候了,步故知还?是只?念着生意。
“再有?便是,要尽早将店铺租下来,最好就在这几日,就选南街与主街交汇的那家,也不必多花时间另外装潢,只?在后头置几架能封闭的矮木柜和几床冬日的棉被即可。”
“另外原料的采买也要劳烦你和傅郎多费心思了,主要还?是糖、蜜、鲜果与鸡蛋,再买些?各式大小的桶与碗,大致也就差不多了,硝石那边小羽会去办,至于制冰与酥山的方子我已在昨日写给冬儿与小羽了,到时就是他?们俩负责做,傅郎若有?空闲,多来店里看顾些?就成?。”
裴昂越听越不对劲,打断了步故知,说?话也没个忌讳:“停,你怎么?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步故知顿了顿,倒是像被这句话逗笑?了般,即使浑身疼痛难忍,但还?是扯了嘴角:“不是交代后事,而是怕耽误了开业的时候。”
裴昂对生意之事没那么?看重,他?反而更担心步故知的身体:“这开店之事又不急在一时,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安排不好吗?”
步故知在这时,沉默了一下,轻微叹了一口气:“现在已是六月,便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也是卖冰饮的最好时候,若不在此?时立下根本,之后只?怕会举步维艰。”
裴昂有?些?糊涂:“你不是说?过两日便会好吗?等上两日又如何?”
步故知没有?接这话,而是勉力撑起了身,半靠在高枕上,神色郑重:“裴兄,祝教谕让我三日后跟他?去云禅寺一趟,归期未定?,这几日孔家那边恐怕要麻烦你与傅郎多照顾些?。”
裴昂觉得越发糊涂了:“怎么?要和祝教谕去寺里了?他?难道?要收你为学生?”
步故知突然望向了长桌,方才的那片绿叶还?在那儿:“也许是,他?也很好奇一个问题吧。”
裴昂:“什么?问题?”
步故知陡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吓了裴昂一跳,赶忙上前探了探步故知的额头,触手即烫,内心也不免着急:“好了好了,我都答应你,这几日定?将店铺之事安排妥当?,你也别再操心了,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拿药。”
步故知借着裴昂的力又躺了下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高烧与疼痛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但他?还?是撑着最后一丝的神智,对裴昂交代道?:“还?要劳烦裴兄替我向冬儿传句话,就说?教谕留我在县学之内治学,过几日才能回去,叫他?安心,脚伤湿敷之事就要麻烦小羽了,等我回去后再亲自道?谢。”
裴昂看着步故知即使虚弱至此?,也要为身边所有?人考虑周全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酸涩,他?不断地点着头:“好,你安心在县学养病,孔家与你夫郎那边,我会与孔老大夫一道?替你瞒着,定?不会让你夫郎担忧。”
步故知听到了裴昂的承诺,才卸下了勉力维持的神智,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泼上了一层一层的墨,直到完全漆黑。
长桌上的那片绿叶,因失去了树枝的供养,逐渐地蜷缩泛黄,不过才是第三日,就成?了秋日枯叶的模样,开窗后的风一吹,便飘飘荡荡跌落于地。
忽然,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拾起这片叶,又妥帖地夹到了一册书中。
步故知的病来得凶险,当?日几服药下去,也没见半点好转,还?是孔老大夫亲自来了县学,探了脉后下了几幅猛药,才堪堪退了烧。
当?晚祝教谕也来学舍看过步故知,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以往那清亮的眸中,蕴着裴昂都能看出?来的忧虑,可惜裴昂没胆子问。
临走时,留了一个童子在学舍,与裴昂的书童一道?,照顾步故知的病。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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