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
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身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长达十年,他再熟悉不过她的气息了。
他还记得唯一一次见到她,是她病重时。
那时她形销骨立,被病痛折磨,哭地都快没?声地唤他:“三表哥,我好疼。”
他想抱她,手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无能?为力。
后?来她被搬去春月庭养病,他没?有再见到她。
突然有一天,他听到丧声哀乐,她死了。
不在了,可也?没?有与他见面。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等待着,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一把大火,将他烧地神?魂俱裂。
若是这回真的死了,能?不能?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她,哪怕再死上一回他也?愿意。
再次陷入黑暗中,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曦珠。”
她刚才一定来到了他身边。
他要去找她。
一定要找到她。
然后?抱抱她。
身后?跟着狂奔的阿墨是真要被吓傻了,三爷这是要往春月庭去,要干什?么?
薤露歌
大晚上的, 阿墨不敢大喊着叫三爷停下,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来瞧见眼?前的场景, 真是?多长张嘴都说不清了,到时他免不了要被国公夫人罚挨板子。
再见过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门,阿墨真是?连吃奶的劲都拿出来, 追着三?爷。
若按往日,他怎么也?不能追上, 三?爷自?小为了躲过国公的棍棒, 专练出逃跑的本事。
可现下, 兴许是?有伤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行动不免迟缓。
阿墨在拖住三?爷的手那?瞬,一下子就过?去前头拦住。
“三?爷, 现在春月庭都黑了, 没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实在想见表姑娘, 等天亮了,我想个办法,将她叫出来和您见面,成吗?现在就别去了,要是?被其他人看见, 表姑娘的名声怎么办啊?”
阿墨没想到三?爷一醒来, 就朝春月庭来, 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从乍醒里清神, 又惊地?追跑一路。
但当今两人算什么关系,这半夜闯入一个姑娘的院子算怎么回事, 况且人还睡觉。
若真让三?爷闯进去,到时他真得没命。
阿墨好说歹说,差些声泪俱下。
却听?得一声呢喃:“睡了?她还活着?”
阿墨一惊。
不是?活着,难不成死了?
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时不明白三?爷是?不是?真的喜欢表姑娘了。
不禁抬头看向三?爷。
清冷月色下,卫陵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那?座石匾上被一丛繁密黄木香覆盖的院落。
那?晚是?他时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她终于看见了他,也?能和他说话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过?几句话就耗损了心力。临闭眼?前,她还勉强地?朝他笑,气若游丝地?问:“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的。”
他轻声说,守在一边,虚摸着她那?张被风霜摧折的衰败面容,看着她慢慢阖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现,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时日,也?不知岁月的流逝,只能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中,只言片语地?得知发生了哪些事。
在一阵阵的三?清铃声中,他魂魄震颤,听?到了道士的话:“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也?听?到屋子里搬动的声响。
她要去春月庭养病了。
是?因为他吗?
她才会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这样能让她好起来,他宁愿不再见她。
究竟过?去了多久。
谁在唱薤露,声声哀婉。
他听?过?这首挽歌,在父亲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时。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芜里,他缓了许久,也?低声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应当不会回来了。
当烈火蔓延,剧痛袭来,他却只觉得解脱。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让他再见到她,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昏沉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
可后来,又远去。
她一定在那?里。
“三?爷,三?爷……”阿墨不住连声唤道。
这是?想什么那?么入神。
卫陵回神,这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跟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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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说话的是?他。
卫陵定定地?看着他,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人了。
但此刻只是?跟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虚幻吗?
死去的人也?会做梦?
他分?不清楚了。
阿墨被问第二遍时,便觉得三?爷怕不是?把脑子摔坏了,这好不容易人醒了,却是?傻了。愁地?发慌,心想要赶紧将此事告诉国公夫人去,再请御医来看看。
这可是?大事!
当下却不敢离开半步,先回三?爷的话:“表姑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还过?来看望三?爷呢,念及此,阿墨记起自?己那?话,再瞧如今三?爷对表姑娘的态度,后知后觉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着措辞,眼?珠子转了两番道:“三?爷,虽说表姑娘拒了您,但在这京城中,也?还有好些姑娘……。”
卫陵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脑中就一阵疼痛,闭上眼?,似乎有什么在争先恐后地?涌入。
一幕幕的画面从他眼?前流转过?去。
初见,微雨杏花中,她见到他时,悲伤难过?快要将她淹没;
端午日,她送来玉髓绿的香缨带,是?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过?隔窗一瞥,她就能极快察觉出,朝他仰头看来;
若邪山,她知晓如何命令将军,让管事带人去救他和王颐。分?明他应当拉不住王颐,而王颐也?会死在坑洞中,连尸骨都捞不回来;
藏香居前,她面对温滔的羞辱时,流露出的镇静神情,与?她年岁不合;
赏荷宴,她没有去双燕楼,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兴寺,她显而易见的躲避;
中秋灯会,投掷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后,在那?棵满开着如碎星般的桂花树下,当他说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话后,她似要哭出来。
卫陵怔怔。
不对。
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与?她之?间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卫陵睁开眼?。
他缓缓转动头,环顾起四周来。
方?才他只顾着循她的气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浓浓夜色里,整座公府被笼罩在暗里,偶有几点?微弱灯火,是?值夜的下人房里。还有护卫换守的交接声和脚步声。
卫陵看着。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然?后朝一个地?方?缓缓走去。
阿墨正说得起劲,见三?爷又动了,慌慌张张地?要再劝说,但见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来。
他跟着转向,朝旁边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卫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爷,去祠堂做什么?”
也?没犯错,要被跪罚祠堂啊。
三?爷可是?最讨厌这地?方?的。
却不见搭理。
阿墨闭嘴了。
卫陵走到祠堂正门前,站定,透过?蒙着的窗纱看向里面,漆黑一片。
他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墨跟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靠墙的箱柜里翻出火折子,将边上的一盏铜油灯点?燃,举到前面照亮。
供桌上的卫家先祖牌位整齐地?摆放着,在火光映照下,红彤彤地?似要烧起来。
明光落入眼?中,卫陵只觉刺目,不禁微微眯起眼?。
他已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个个地?看过?去,分?辨上面那?金粉铺陈的纂字。
记忆含糊,过?了好一会,才看出没有父亲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爷刚醒,怎么就来了这处,兀地?听?到一声笑,低的,轻的,却从静暗深处劈破开。
陡地?一阵夜风吹来,擒着的灯盏焰火被侵吹地?飘摇。
阿墨真个被吓地?跳脚。
连着多个日夜劳累苦熬,本就精神颓靡,撑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这下更觉这处阴森可怖,恨不得赶紧离去。
他这念头才冒出,就见三?爷转身?。
一双漆黑的眼?朝他眺了过?来。
阿墨霎时僵硬,那?种?眼?神,让他动都不敢动。
卫陵已经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墨。
少时跟在他身?边侍候,后来他去北疆行军,不知分?遣何处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沉。
卫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记起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时,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这样的天色未亮时。
依譁
那?时母亲身?体不好,他便提前动身?要前往北疆,并让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亲起来。
也?不想劳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里的人心里都似压着块石头。
当从祠堂中出来时,他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是?她的脚步声,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愣然?,他停下来,让亲卫先到门口等着。
提着灯,他在两条路的交界等她。
现今,卫陵走到那?个位置,顿步,望着当年的方?向。
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看到她从葱郁林间赶过?来,身?影绰绰。
是?为了送他。
其实不必那?么急,他会一直等她的。
但这句话,卫陵说不出口。
他和她之?间,已经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灭,镜中人覆缠上额几圈的白纱底下,映托出些许灰青的一张皮,右腮上还有未消去的疤,从高骨眉弓,一直划到嘴角。
动荡的晦暗里,颊侧撑起未经风霜的弧线。
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无休无止的黑暗,随着一场焚骨的烈火烧尽,溯流回转,让他回到了过?去。
在十?八岁的年纪,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然?而。
……
孤灯之?下,他透过?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续接前世,不知道第几回了。
这几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连院里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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