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睁开眼睛,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前加了深色丝绒帘幕,此时屋里的光线暗得很,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儿声音,所以这一觉,她睡得极是安稳。
纪长清起身下床,立刻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醒了?”
纪长清循着声音看过去,角落里一个黑影呼一下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睡得怎么样?”
她睡下时分明他分明出去了,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纪长清觉得意外,又突然想到,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溜进来,如今她对他,还真是与众不同。
帘幕的一角被他打起,透进来的阳光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他懒洋洋地靠着墙,伸手一拉,将她搂进怀里:“饿不饿?饭已经备下了,先去吃饭吧?”
纪长清并不饿,问道:“太子招揽了什么人?”
贺兰浑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她神色平静,最初的震惊痛苦看样子已经过去了,贺兰浑放下了心,抓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连皇后也没查到都有哪些人,这次太子做得很机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我怀疑太子背后有高人指点。”
纪长清思忖着,朝堂之争,笼络玄门中人有什么用?这些人离权力最远,根本说不上话,即使是要用歪门邪道来对付武皇后,可武皇后身边有张公远,况且她身负龙气,也不怕这些。
又听贺兰浑说道:“这两天我查了查,太子妃母家几个关系密切的将官似乎有些不对头,大约太子想要笼络他们。”
拉拢朝臣,这才是惯常的做法,如此一来,反而更显得那些玄门人的怪异。纪长清问道:“既然已经联络了朝臣,还有什么必要再去笼络玄门中人?”
贺兰浑心中一动,不错,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因着武皇后一开始便点出了李瀛,他先入为主,断定了李瀛是是为了对付武皇后,反而忽略了这其中最不合理的一点:武皇后身负龙气,连吴王妃都奈何不得她,要那些奇人异士又有什么用?
再想想朝堂形势,李瀛既然能拉拢徐敬和张、周两家,至少军权方面有些把握,从上次大业门进谏也能看出李瀛在文官中影响也不小,那么他招徕这些玄门中人,究竟要怎么用?
唰,贺兰浑拉开帘幕:“你先吃饭,我进宫一趟。”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贺兰浑顾不得多说,拔腿向外跑去,纪长清站在窗前,看见他在门外一跃上马,向着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青芙,”纪长清唤了一声,“将山上的事情详细跟我说一遍。”
青芙应声而至:“昨夜子时,灵堂屋顶突然裂开,一道天火径直落进棺材里……”
纪长清打断了她:“子时?”
“对,子时。”青芙点头,“因为要在子午二时烧纸,所以我一直算着时间。”
又是子时。纪长清看了眼水漏,此刻是巳正,离下一个子时还有六个时辰。
贺兰浑在九洲池畔找到了仁孝帝,此时池上最后一点冰面也彻底消失,仁孝帝坐在龙舟的船头,望着一碧万顷的九洲池,兴致勃勃:“大郎来了,听说你在长安差事办的不错?”
“还算顺利,”贺兰浑咧嘴一笑,“臣赶着回来复命,剩下的事情交给了王俭。”
“他呀,”仁孝帝有些意外,“你们不是不大合得来吗?”
“没有的事,”贺兰浑笑嘻嘻的,“这一趟去长安,验尸什么的亏得有他。”
“他还真会验尸?”仁孝帝越发惊讶,“看不出来呀,王家还有做这个的儿孙,挺好。”
他想着上次提起验尸淑妃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接过小宦官递过来的鱼竿:“朕正觉得一个人无趣,既然你来了,就陪朕一起钓吧。”
宦官连忙又递过一个鱼竿,贺兰浑一歪身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笑吟吟地向水里一抛钩。
王俭在刑部办差虽然武皇后同意了,但王家一直不满,如今得仁孝帝说一个好字,谅来王家再不敢抱怨,王俭这个苦力从今后就彻底归了他。
鱼钩在柔软碧绿的水里轻轻飘荡,贺兰浑想着此行的目的,装作无意开了口:“臣这次能够顺利完结这桩案子还多亏一个人。”
“什么人啊?”仁孝帝随口问道。
“清净宫的卫隐道长。”贺兰浑余光里观察着仁孝帝的神色,“在阴隐山捉拿五通时,卫道长也出了力,最后还受了伤。”
“他呀,”仁孝帝神色如常,全没有一丁点儿异样,“先前朕叫他讲过几回经,有点本事。”
模样如此平静,看来也知道武皇后已经摸清了卫隐的底细,如此,李瀛的布置他又知道几分?贺兰浑不动声色地引着话题:“臣看卫道长的本事比起张公似乎也不差什么。”
“春兰秋菊,各占擅场,”仁孝帝悠悠闲闲地靠着御座,“道门中这些年人才辈出,不容小觑。”
“那么,与纪长清比起来呢?”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兰浑抬眼,见李瀛在池边下马,笑吟吟地走过来。
第78章
第三条钓竿架在船头, 李瀛靠着朱栏,意态闲适:“阿浑近来与纪长清常来常往,想来对于此事更能判断吧?说说看, 纪长清与张公远,哪个更胜一筹?”
贺兰浑嘿嘿一笑:“臣有私心,没法评判。”
一句话说得连仁孝帝也起了兴趣, 转过头看他,李瀛也追问道:“此话怎讲?”
“在我心里,无人能与道长相比,自然是无法评判。”贺兰浑半真半假说道。
仁孝帝想起近些天听到的关于他和纪长清的传言, 不由得大笑起来, 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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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侃几句,忽听他话锋一转:“太子对玄门之事了如指掌, 以殿下看来,当世这些玄门英杰中, 有哪些可以与张公一较高下呢?”
仁孝帝笑容不变,目光不觉转向了李瀛,他从前最觉得僧道可厌, 什么时候开始对玄门之事了如指掌了?然而贺兰浑在正经事上从来都不会空穴来风, 他既然说有, 多半是真有, 仁孝帝不觉留了心。
李瀛暗自懊恼, 脸上却还带着浅浅的笑:“阿浑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对玄门之事一无所知, 无从评判。”
贺兰浑目的达到, 也不纠缠:“看来是没法知道答案了。”
水面上浮子一动, 有鱼咬了仁孝帝的钩子, 贺兰浑连忙小声提醒:“陛下!”
仁孝帝急急收杆,荡开的水线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润的弧度,一条大红鱼甩着尾巴跃出水面,红鱼乃是吉兆,周遭伺候的宦官早欢天喜地祝颂起来:“恭贺圣人钓得佳鱼!”
日光照得红鱼一身鳞片闪烁如同星芒,仁孝帝心中欢喜,亲手解下钩子把鱼放进桶里,笑道:“朕还从不曾这么快就钓到,怪不得都说大郎是员福将,果然!”
“都是陛下洪福齐天,臣不敢居功,”贺兰浑笑着行了一礼,“陛下,臣想过去看看阿崔。”
“去吧,她在皇后那边呢,”仁孝帝道,“待会儿就留在宫里吃饭吧,朕要是得了空也过去。”
贺兰浑走出九洲池,先去了张公远住着的仁智院。
张公远正在丹房指挥着弟子调配铅汞,看见他时笑嘻嘻说道:“郎君今儿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刚从九洲池陪圣人垂钓,顺道过来瞧瞧张公。”贺兰浑抬眼一看,见后院种着的牡丹刚开了深红的一朵,连忙走出,伸手正要折,张公远追出来拦住:“哎哟,满院子里就只开了这一朵,给我留下吧!”
咔,贺兰浑手快,早已折下来,顺手又拿过窗台上盛放丹药的葫芦,笑道:“向张公讨点水先养着这花,成不成?”
张公远哭笑不得:“花都让你摘了,贫道还能舍不得水?”
果然娶了水灌了半葫芦,贺兰浑小心地将花插在里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张公炼什么丹呢?”
“太乙小还丹。”
“这丹有什么用处?”
“用处可大了,固元益气,返老还童,其妙用无穷,贫道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张公远笑道,“怎么,郎君想通了,要跟贫道修行不成?”
“先问问,”贺兰浑插好了花,拿在手里来回端详着,“皇后吃着也说好吗?”
张公远瞧他一眼,意味深长:“皇后并不服丹。”
如此倒让贺兰浑放下心来,丹药助益只是一时,长久看来反而摧残身体,武皇后没有服丹,说明对此事极有分寸,那就不必担心李瀛拿这些做文章了。
笑嘻嘻地又道:“如今几件案子都已经结了,刑部那边催着要归档证物,颇梨针那些东西张公要多久能用完?”
“这个么,郎君恐怕得去请示皇后,”张公远一句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图,笑着摇头,“郎君又来套我的话。”
贺兰浑也笑起来,先前他只是猜测武皇后要那些东西只怕是交给了张公远,眼下看张公远的反应他肯定是猜对了,不过张公远是丹道,炼丹炼气才是正业,武皇后把这些东西给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心里猜测着,嘴里却说得轻松:“正好我待会儿要去皇后那里吃饭,顺道就问问,只是张公,这些东西都邪里邪气的,难道要拿来炼丹不成?”
张公远笑而不答,贺兰浑又道:“在长安时卫隐也在,想不到他这么年轻竟还真有两下子,现在道门里像他这样修为的,只怕不多了吧?”
“郎君又想套什么话?”张公远笑呵呵的,“卫隐我也是上次和郎君在一处时才头一回见到,他有多深的水我可说不好,至于其他厉害的后辈,头一个就要数纪长清了,这个郎君应该比我更知道吧?”
贺兰浑嘿嘿一笑:“她自然厉害,我时常在想,她师父要如何才能教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徒弟来?”
“纪师的修为深不可测。”张公远神色悠远,“我在道门中多年,厉害的人物多多少少都领教过,唯独纪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的修为比我高出多少倍。”
贺兰浑思忖着:“纪师已经过世了。”
“什么?”张公远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之前,”贺兰浑道,“更不幸的是昨夜玄真观遭遇天火,纪师遗体也被焚毁。”
“天火?”张公远皱了眉,“纪师已死,怎么会?”
贺兰浑心中一动:“张公是说,天火不会焚烧亡故之人吗?”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张公远摇摇头,“纪师原就是出人意料之人,也难说。”
出人意料之人,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果然桩桩件件都出乎意料。贺兰浑端详着葫芦里盛放的牡丹,眼前不觉浮现出纪长清苍白的脸,也不知她如今可缓过来了吗?
北市。
纪长清站在十字路口抬眼一望,但见人来人往,商贾云集,一大半是人,还有许多,却是各色精怪。
这里是洛阳城中最人妖混杂的地方,也怪不得周乾朱獠选择在这里混迹。
“上师,”周乾带着个人参精跑过来,“前日贺兰郎君让我打听城里的异动,我这个朋友五六天前曾经遇见个怪人。”
他推了推人参精:“你自己说吧。”
人参精战战兢兢开了口:“见,见过上师,小妖是卖山货的,五六天前有人要了一批老参,小妖怕出什么闪失就亲自送了过去,然后小妖在那里见到一个人,不,他肯定不是人。”
纪长清看他一眼:“妖?”
如果是妖,跟李瀛的事也不相干,有张公远在,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原身,李瀛应当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不是妖,”人参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是人也不是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周乾忙解释道:“他是土里的精怪,根须旺盛,因此触觉特别灵敏,有些我们看不出来的东西他都能看出来,而且他还闻到了焦糊味。”
纪长清心中一凛,人参精果然接着说道:“对,有焦糊味,像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
纪长清追问:“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模样?”
“男人,我没看到脸。”人参精又咽了口唾沫,“我送货的时候瞧见那人在内院屋里晃了下,我每到新的地方总习惯用触须探一探,恰好有根触须伸到了屋里,那人,他不是人,他没有人气也没有妖气,除了焦糊味,别的什么都没有!”
男人。纪长清无端松一口气:“在哪里?”
“清化坊第二横街第四家,”人参精窥探着她的神色,“要不要我带上师过去?”
“不必。”纪长清道。
焦糊味,不是人也不是妖的男人,纪长清下意识地望向清化坊的方向,是笑声吗?
子时,清化坊第二横街第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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