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他说,“我在跟你说话呢,查尔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查尔斯动了。
他的眼珠子慢慢地转到杰的脸上,先是侧着眼睛盯他半晌,然后才被自己的眼神带动似的,慢慢地扭过脖子,正面看向杰。他的颈椎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听得杰后颈的寒毛一茬儿一茬儿地接连往外冒。
“你……你吃东西了吗,查尔斯?”杰柔声问。
他在查尔斯野兽般的眼神面前有点发憷,饿极了的人也确实和野兽没什么区别。不过,眼前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查尔斯,哪怕变成了野兽,那也是野兽查尔斯,不是随便什么陌生的野兽。
“你没感觉到吗?”查尔斯问。
他的声音轻得很,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昏迷不醒。然而,气若游丝中,又透着强横的、几乎可称旺盛的力量感。他说话时像是个大师级的歌唱家在假装自己没力气唱到高音,总有点不伦不类的味。
杰有些不安。却不是不安于查尔斯的状态,而是不安于查尔斯即将说出口的话。
好像查尔斯即将戳破什么,把真相全都暴露出来,而他其实并不愿意离开这场美妙的迷梦。
“查尔斯。”他拦下了对方要说的话。
他仰起头,恳切地注视着查尔斯,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而查尔斯始终神色木然,也看不出是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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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触动……但,查尔斯没再继续往后说下去。
“我饿了。”相反,查尔斯说,“我们回房间吧,我——我吃点东西。”
他要吃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杰喜笑颜开,响亮地应道:“好!”
安西亚注意到那位游客有很长时间了。
她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一点也不担心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她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实际上整条街的行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隐蔽小心,或明目张胆地欣赏对方。
太难见到这样的人了。
他穿着简单的浅色西装,款式休闲,最外面罩着件长及脚踝的驼色薄风衣。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明亮的额头上。
那并非是引人注目的打扮,人却是个引人注目的人——怎么说呢?安西亚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位游客尽管穿着打扮都十分现代化,却像是从十九世纪里走出来的绅士一般,文雅、温和,彬彬有礼,连脸上微笑的弧度都那么妥帖。
仿佛一出生就是用热牛奶、蜂蜜清洗,用云团般绵软的细绒布擦拭与包裹。
他看起来也很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泰然自若地站在街边,仰头打量着眼前的221B门牌。他甚至还杵着绅士杖,站立时两手优雅地交叠在手杖顶部——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没有面貌那样年轻,却更为他平添几分魅力。
“你也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粉丝吗?”
安西亚忍不住搭讪道。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他们旅行团的行程就是贝克街三日游,主打的就是通过游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一声的经历,以及他那些精彩纷呈、险象环生的冒险故事。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福尔摩斯的粉丝,而且还都是足以抽出时间踏上旅途,来到“圣地”朝圣的真爱粉。
“我其实更喜欢约翰。”对方说,他侧过头,对安西亚温柔地微笑,“福尔摩斯的迷人毋庸置疑,不过,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我对那些‘传奇人物背后的人’、‘传奇人物的忠实助手’更感兴趣。”
这回答叫安西亚愣了一会儿。
她甚至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说的‘约翰’指的是“约翰·华生”,其一是因为约翰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烂大街,人们提到约翰·华生时总是说“华生”而不是“约翰”;其二……是因为她完全不了解华生。
福尔摩斯在历史上留下了显赫的声名,而华生呢,作为传奇咨询侦探的助手、好友和传记作家,人们了解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透过他的视角去了解福尔摩斯。
至于他本人究竟取得过什么成就,有过什么经历,那就不太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
更多其实也是因为华生本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历史铭记的成就。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和作家,却也远不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我不了解华生。”她略带尴尬地承认,“不过我想,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其实更容易和华生共情一些吧……本质上说,我们其实都是仰望着福尔摩斯的华生。”
“普通。”他说,饶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你们是这么看待华生的吗。仰望着福尔摩斯?”
“难道不是吗?”安西亚奇怪地说。
“我想你们的看法是对的。”他同意道,“只是,我认为你们对他们的姿态有所误解。也许那并不是福尔摩斯站在高处,光芒万丈,而华生藏在他的阴影下,抬着头瞻仰他的辉光那样的仰望,而是福尔摩斯带着伤,又累又痛地靠坐在沙发椅上,华生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好伤口,抬着头用目光谴责福尔摩斯——是那样的仰视。”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安西亚听得入了神。她随着这描述幻想着那场景,阴郁的浓雾之都,昏黄的烛火,画面有点油画式的、极具美感的脏乱感,福尔摩斯心虚地撇开眼神,华生眉头紧锁、满脸不快……
“您真厉害。”她情不自禁地对来人说,“您一定很了解福尔摩斯和华生吧?”
来人却自失地笑,说:“谁能了解他们呢?”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强烈,表情也始终很沉静,可是,他的言谈举止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与冲击力。就仿佛煌煌烈日,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是存在着,便能够刺痛人们的皮肤与眼球。
安西亚立刻就感到自己提起这种话简直是无罪可赦,她算是什么,竟然敢让他听起来如此伤心难过,如此沮丧失落?
更何况从周围各处射来的不善眼神也是那么寒凉刺骨,似乎都恨不得从什么地方掏出武器,对着她酣畅淋漓地清空弹夹……她赶忙补救,说:“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您一定是最了解他们的!”
他展颜一笑:“这么说,倒也没错。”
古老的建筑矗立着,无声地俯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外观上看,221B一点也不像是经历过百年沧桑。事实上,贝克街的全部建筑都重建过,就连地面上铺设的石板路,其实也不过是仿造历史的产物,唯独221B,仿佛被时光宽容以待,仍保留着百年前的原貌,游客们进入参观时,能从标示牌和导游的口中得知,连屋内的家具都是原样。
也就是说,那都是福尔摩斯本人坐过的沙发椅,是福尔摩斯本人用过的书桌,更是福尔摩斯本人在墙上留下的弹孔……
“有时候我真想念他们。”来人轻轻地说,“尽管我其实对他们没什么感情。那是我最懵懂、最原始的童年时光,而且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吃饱肚子——吃饱总是值得纪念的。”
安西亚莫名地眨了眨眼,无法理解对方到底是在说什么。
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了。就在她惊愕万分的注视中,这位陌生的游客施施然地穿过隔离绳,神色自若地走向了221B的大门。此刻还没有到开馆时间,门扉紧锁,而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枚钥匙,插入锁芯,轻轻一扭。
咔嚓一声轻响,木门应声而开,来人收起钥匙,推门而入。
安西亚吓得左右四顾,却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就连那些密密匝匝的注视都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就从聚光灯下走进了阴影,只有安西亚记得这位不知名的游客。
仔细想想……他真的是游客吗?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叫什么名字?
安西亚打了个寒战。她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最后转过身,拔腿就跑——在逃离的间隙,她脑中却盘旋着一个念头。
那篇《巴斯克维尔德猎犬》是福尔摩斯所有的经历中最为惊怖、最为超现实的,但最终在华生的笔下揭开了所有的迷雾,所谓的流传了三百年的“恶魔猎犬”传说,也不过是因为人心叵测而被制造出的产物。
华生说世上没有任何神秘存在,也没有诅咒,他的笔触如此干脆,他的言辞如此确定,反而是福尔摩斯,他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把您家的妖魔永远地消灭了”。
安西亚不敢再多想。
她只是拼命往前跑,并且决心永远不再踏足这片土地,哪怕是为了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真可惜,她其实很喜欢那篇作品。
在福尔摩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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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甚至有一排安着玻璃盖的小匣,里边装的全是蝴蝶——据说那正是从此次经历带回的纪念品,也是赠予郝德森太太的礼物。
如今,仍有蝴蝶在贝克街221B中纵情飞舞。
第153章 第五种羞耻(25)
几个小小的阴影从眼角掠过,希克利敏感地转过头试图追踪那几个小点的飞行路径,然而这次尝试和他的上几次尝试比起来并没有多几分运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很想知道那些蝴蝶还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逾越过他曾为自己划下的某条界线,他被压抑了数年的好奇心突然蓬勃生长起来,希克利已经对这座岛上的一切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伊芙琳和他并肩往前走。
这条路非常安静,远看的时候还不明显,但真正走近后,很容易就能发现,从高台起,有一条半米不到的狭窄小路往外延伸出去。森林中生长的植物格外茂盛,叶片阔大而肥厚,很容易就能将这条小路掩藏起来,要不是伊芙琳带着地图,他们还真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它。
不过既然伊芙琳带了地图,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们沿着小路向前探索,没走出几步远,就发现了一棵矮小敦实的古树。
它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花海,却在植物的掩映下很难被身处于花海中的……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看到。假如在花海中的东西确实长着眼睛,需要“看”的话。
希克利抬起手臂,拦住了就要往那棵树下面走的伊芙琳。
“我觉得你太草木皆兵了,雅各。”伊芙琳对他说,但她的行动是真实的。希克利的手臂只是一抬,她就停下了脚步,乖乖落到了希克利的身后。
她能这么听话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希克利算是接受了必将到来的命运,也就是说,死亡,可是能晚一点面对终结他还是希望能晚一点的。
“我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希克利回嘴说。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很快就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在松散的泥土上,有三个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孔,而小孔的深度大约是成人的指甲盖那么长。
印记非常清晰,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也没有说真的就很想马上离开人世。”伊芙琳小声说,“死亡固然是一件值得好奇和探索的事情,但我对生命也还有很多眷恋呢……我想我可能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所以才总是做危险的事情。”
希克利心说你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倒也不算是错。你是真的不容易出事。
他细致地检查着那三个小孔,很快就推测出情况:这肯定是有点重量的东西压出来的,而且肯定是在这里停留了不短的时间,才能把痕迹保留得那么清晰。
三个凹陷的孔能完美地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有人来过。”希克利说,他示意伊芙琳过来看看,“你能看出来这是什么留下的吗?”
伊芙琳蹲下身,研究了几秒。
“导演可能来过这里。”她说,“导演带了画架过来,我在二楼看到过。”
“查尔斯和杰昨晚来过,导演可能也是昨晚来过。查尔斯和杰昨天在花海里,导演在这里……”希克利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在三个小孔的后方,向花海的方向眺望,“除了画架之外,摄影用的三脚架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三脚架是铁的,比木头的画架重多了,如果是三脚架不会这么浅。”伊芙琳说,“而且导演带三脚架过来干什么呢?他总不可能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专门带着设备录下来吧?就算是,他录下来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跟姐姐搭上线了,就算想要做点什么,也不该盯着查尔斯和杰啊。”
希克利吐槽道:“他盯着你姐姐也没用吧。你姐姐作为一个女星连……都完全不怕,代入一下想对她动手脚的人想想,我都觉得她堪称毫无破绽。”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啦。”伊芙琳蹲得脚麻,她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树边,小跳着活动身体,短发在半空中张开翅膀扑打着她的脸颊,“而且姐姐虽然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她还是得为了爸爸妈妈考虑一下的。”
她从包里取出地图研究起来,而希克利在反复检查后又在画架的不远处发现了铅笔屑,这算是佐证了画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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