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首到照微耳边,将她昨夜那丢人现眼的?情状给她复述了一遍,照微果然痛心疾首,掩面长叹道:“喝酒误我!”
她叫江逾白去送一瓶跌打损伤的?药膏给薛序邻,临了又改了主意,“本宫得?亲自见他一面,叫他在集英殿值房里接驾吧。”
集英殿里堆满了未来得?及收整的?卷帙,可见这些日子,他确实在忙修书的?事?。
照微见此心中更惭愧了,装模作样将他已整理好的?部分拿来翻看,“五谷令……嗯,本宫从?工部和钦天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吧。”
薛序邻却未领情,说:“多谢娘娘好意,但该找的?书臣已经找到,心中已成腹稿,无须外人帮忙。”
照微问他:“你认识冯粹么?”
薛序邻想了想,“闽州劝农官?”
“是他。”照微点点头?,“他去年在闽州研究出了新的?稻种,说是一年能种三季,全年的?稻米产粮翻两倍。本宫宣他入京的?旨意上月已经送去闽州,他这两天就能到,便是他来,你也?不愿意请他帮忙么?”
“他……”
薛序邻噎了一下。他当?然听说过占城稻的?名声,据说去年闽州的?一个稻种试验县的?产粮已经赶上了半个州,这样的?能人,他当?然想见一见。
她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
薛序邻纠结了几番,最终说道:“臣愿意请冯先?生斧正,多谢太?后娘娘引见。”
见他收了这点好处,照微又命内侍将玉露清凉膏呈给他,“听说你脚昨夜被砸了,本宫特意带了药膏来送给你。”
薛序邻将药膏捧在掌中,语气略有几分不自然,“多谢娘娘。”
“不必客气,”照微笑吟吟望着他,“那昨晚的?事?就算翻篇了?”
薛序邻不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臣真很像他吗?”
照微装傻,“谁?”
“令娘娘昨夜饮伤心酒的?人。”
照微轻笑道:“本宫伤心时从?不饮酒,只有心情好时才饮酒。薛平章事?不要口?说无凭。”
“是么,臣口?说无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序邻面上现出几分浅浅的?苦笑,“臣不仅说的?无凭,原来心里想的?也?无凭。”
照微眉间轻蹙,抬手缓缓揉按宿醉后仍昏沉的?额头?。
她这副好似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的?表情,令他想起昨夜她问他是谁时的?困惑情状。薛序邻冷静了一夜、劝解了一夜的?心里又生出不甘,他撩袍跪在殿中向她叩首,沉声说道:“待臣修成《五谷令》后,请娘娘将臣调出翰林院。”
“去年年底吏部呈磨勘册,确定今年调任的?人选时,本宫曾问过你的?意见,那时你说仍想留在翰林院里修书、讲经筵,同?平章事?只是个虚衔。”
照微问他:“眼下不年不节,你怎想着要出翰林院了?”
薛序邻回答道:“得?遇娘娘之前,臣已在翰林院中坐了八年冷板凳,是因姚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臣不愿苟同?。去年朝中形势已有拨云见日之态,臣仍愿意留在翰苑,是因为娘娘曾说过,愿引臣为知己。臣想着朝中虽人才辈出,能做娘娘肱骨者多,而能为知己者少,所以甘愿留在翰苑修书治学,闲时入宫为娘娘和陛下讲经筵,不碍任何人的?眼,也?无须让娘娘为我忧心。”
他语气稍顿,又说道:“可是臣昨夜才想明白一些事?情,臣在娘娘心里的?地位,并不如臣自视那般重要。或许娘娘并不缺解闷的?人,那我枯留翰林院并无意义?,不如回归朝中,尚能为娘娘分忧政事?。”
照微没想到他心里竟有这么多区区绕绕,怔愣了片刻,试探问道:“只因本宫昨夜饮了酒,竟将你得?罪的?这样狠吗?”
薛序邻再深拜,解释道:“娘娘饮酒不是为臣,酒后所言也?不是针对臣,又怎会将臣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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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居书馆本非臣愿,臣也?想逢盛世而伸志,建功业而立名。”
照微想了想说:“不是本宫要拦你,如今不是集中调任的?时候,你没有大功劳在身,若是突然将你调到要职上,难免惹人非议。”
薛序邻道:“臣请调去地方任知州历练。”
照微不赞同?,“那岂不成了外贬?”
“是臣自请,非娘娘恩薄。”
照微轻轻敲着玫瑰圈椅的?扶手,盯着他问道:“薛序邻,你宁可贬出京去,也?不愿再瞧见本宫这张脸,是吗?”
薛序邻说:“娘娘圣明无过,是臣生了妄念。”
他没说这妄念是什么,照微也?没有兴趣问。她静静思索了半晌,耐心用?尽,语气也?变得?冷淡,“那你就走吧,本宫会给你选个好地方,叫你待腻烦了为止。”
薛序邻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他听见圈椅挪动?的?声响,锦绣霞帔曳地时发出缓慢的?窸窣声,走近他身边时稍顿,复又缓缓离去。
“太?后娘娘。”
薛序邻直起身来,仍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脊梁却是笔直。
他并未回头?看她,只轻声说道:“臣不是泥偶,也?不像任何人,昨夜那些话既不是说给臣听的?,臣便一一转告了正主。”
照微停下脚步,“你去见了祁令瞻?”
薛序邻苦笑,“昨夜情形,原来娘娘都记得?。”
照微说:“本宫从?未当?你是任何人的?泥偶,昨夜便是找条狗套上那身皮,本宫也?会认错。本宫心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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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疑神疑鬼的?人是你。”
“是么。”薛序邻垂下了眼睛。
可是偏偏这么巧,撞见她醉语的?人是他。他不是被踢了一脚后还能温顺讨宠的?狗,他自怜且敏感,任何一点鬼影都足以令他崩溃。
照微复又转身走到他身边,垂视着他说道:“既然你给本宫找了麻烦,也?要帮本宫一个忙才行,否则外放偷闲这种好事?,本宫未必愿意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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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使倒戈向祁令瞻, 中书门下的官员、御史台的御史,皆闻风而偃,匆忙撇清与姚党的关系。
姚鹤守的同乡、两淮宣抚使韩知敬被查出贪受盐税二百多万两, 其?中一半孝敬给了姚丞相。
巡按钦差将韩知敬的罪证整理成册,快马递入京中,送上照微案头。照微览罢, 宣刑部尚书、左右侍郎与大理寺卿等入宫觐见,将弹劾韩知敬的折子,还有年前便?已查出的吕光诚以?铜铁钱通西?夷的证据一同交给他们过目。
小屏边的博山炉里燃着瑞龙脑, 乳烟袅袅如冰绡。
屏外长案上堆满了这几个贪渎案的账本、书信、口?供。从时间和涉案官员来看,这几个案子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关联,如同露出水面的两簇小荷尖尖角, 水面上尚丝丝缕缕牵扯不断, 水面下恐更是?泥泞一滩。
……这案子若是?细查下去?, 砍一批、贬一批,朝廷怕是?要空了。
照微慢条斯理地刮了刮茶碗,右耳是?窗外春鸟啾鸣,左耳是?屏风外纸页翻动的声音, 间或有一两声抽气?和叹息。
一碗茶见了底, 账册翻动的声音也渐疏落停止。
“启禀太后娘娘,臣等已将涉案文书和账目大?致看完。”刑部尚书姜恒跪在屏风外说道。
“有何?感想?”
“此案腐烂之深,我大?周立国至今少见,臣以?为应当纠偏止邪, 只是?这几个案子牵涉太广,如何?拿捏查案的分寸, 还请娘娘示下。”
照微缓声道:“自然?是?从严彻查。”
举重若轻的四个字,令姜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彻查意味着?不论情节轻重、银钱多少, 凡事涉案官员都要定罪。
从严彻查则更甚,与贪渎案有蛛丝马迹、与姚党暧昧不清的人?皆难逃罪责,姚氏一党的核心成员,包括姚丞相的门生?、姻亲、乡邻,恐怕都要脱一层皮。
姜恒虽身?为案外人?,也不免觉得过于严苛。
他说:“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有身?陷其?中者,有清白?资格能协理这两个案子的人?手实在有限,若是?从严彻查,只怕查到?年底也未必能结案。太后娘娘……”
“不必替这些人?求情,叫你们查,你们只管仔细地查。至于如何?定罪,杀谁贬谁恕谁,那是?另一码事。”
照微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错方能改过,纵使宽赦不惩,也该教这些人?知道,是?朝廷宽恕,而非他们侥幸,否则将来小恶渐成大?恶,积羽沉舟就晚了。”
这是?准备杀鸡儆猴时,往猴脖子上也比划两刀。
姜恒不敢再辩,领命道:“臣等必尽心竭力,不留缺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武炎二年三月初,经明熹太后点授,刑部与大?理寺会同朝廷三公等,从韩知敬案与吕光诚案入手,展开了对姚氏一党的彻查。
姚鹤守曾自恃为平康盟约中促成两国交好的“不可辄易大?臣”,自认为只要大?周不敢与北金开战,那他丞相的地位就永远不可动摇。
为此,他不断在朝中削武崇文、宣扬“休战养民为仁”,将边防驻军的军饷侵吞到?连冬衣和甲胄都没钱更换,这些钱都进了姚党的口?袋,成为姚党党同伐异、为自己培养拥趸者的开销。
这样大?手笔的贪污当然?不会没有证据,姚鹤守也不屑避人?而为,可他万万没想到?,祁令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凭着?一趟出使,就能叫北金可汗枉顾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更换了特使的人?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年初得知了这个消息时起,姚鹤守就预感到?,他叱咤风云的日子走?不远了。
杜思逐带领殿前司侍卫将丞相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随时等着?查封府邸的诏旨。他将吕家的人?、韩家的人?,乃至姚鹤守已经出嫁的女儿姚清意,全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薛序邻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因他是?太后的人?,杜思逐尚有几分客气?,“想要进府,须有太后懿旨,本指挥使陪同。”
薛序邻却摇头说:“没有旨意,是?我私人?想见他。”
杜思逐道:“那不行。”
“倘我今日偏要见呢?”
“没有太后懿旨,恕我不能放行,你若要与我为难,我也只好不顾与你同为太后娘娘效命的脸面了。”
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杜思逐甲胄加身?,目中微寒,一身?凛然?之气?。
薛序邻心中默然?叹息,心道她交予他做的事,竟没有一件是?中规中矩、不叫人?为难的。如今又叫他想法子来挑衅杜思逐……须知他是?最烦和这群赳赳武夫打交道的那种人?。
薛序邻定了定身?,忽然?抬手拔出身?旁一侍卫的剑,杜思逐以?为他要硬闯,心中骤惊,结果他竟然?将剑横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薛序邻!你疯了吗!”
薛序邻说:“放我进去?,我要见姚丞相,否则今日我便?横死阶前。我乃堂堂翰林,同平章事,今日若是?被你逼死了,这罪责你杜家担不起。”
杜思逐十分无语,压着?脾气?劝他道:“别人?都忙着?撇清关系,你怎么赶着?来沾晦气??今日我若放你进去?,你出来后,我只能将你绑了,以?搅乱查案罪论处,你这是?何?必呢?若有正事,不妨去?向太后娘娘请了旨再来。”
薛序邻手里的剑刃又往颈间逼近一分,闯府的态度坚定不可动摇。
杜思逐不知他犯什么病,怕他真没轻没重下手,无奈地摆了摆手,叫拔剑的侍卫们退下,给他让出一条进府的路。
冷嗤道:“那就请吧薛大?人?,你不惜命我还惜命呢,等你出来咱们再算账。”
薛序邻点头说:“行。”
他将手中的剑抛在地上,一撩襕衫,迈进了冷寂的丞相府。
府里的下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如今已如垂死的家禽般,个个麻木且默然?地垂着?头。薛序邻一路打听着?,在湖边临水亭里找到?了姚鹤守。
他还记得这处亭子,十年前他状元及第,与榜眼、探花同受邀来丞相府赴宴,便?是?在这处亭子里见到?了声名显赫的姚丞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记恨了十多年的杀父仇人?。他以?为姚丞相会是?个弄权无度、目中无人?的鄙薄之辈,没想到?他不仅姿容丰逸、态度亲和,更兼志趣高雅、才高气?清。
姚丞相在宴中谈起他们考场上写的文章,格外称赞了薛序邻的才学?。他说:“伯仁的行文本不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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