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然坐着的风吟天微微皱了皱眉，刚起了身，看到山间雾色中显现出一个垂髫小孩。
那极高极邈的天空下, 小孩漾起天真的脸, 声音清脆问起：“求道漫漫，人却有寿尽时。多少人都摸不到飞升的门槛, 只能烟消云散，既然如此, 为何要苦心求道？”
“正因为苍生中有人究其一生也无法入道, 我辈才要努力为之, 好泽被没有机会的众生。”风吟天神色没变, 只望着那天边的熠熠晚霞, 坚定道。
“苍生？你说的是那些吗？”如洗的天空下，幻象一一而生。
青楼的风月，富贵的污华，市井的喧嗔，魑魅魍魉与各色妖魔游荡在天地之间，却个个挂着道貌岸然的人皮法相在到处作祟。锦绣的人间其实潜藏污秽，美好的表象里夹杂着让人发指的虚伪……这世间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美好？
“难道这些，值得你苦苦求道吗？”
“值得。”风吟天闭眼深思道。
屋檐的雨滴落在石阶上，推开房门，是清徵宗的学堂，他和师兄弟们一同被选进来，仰着脸努力在学堂求道；
下一个房间，是师父飞升之前的传习，鹤发童颜的师父笑眯眯地一个一个摸摸他们的发顶，以期能授他们长生；
再下一个，是一个热闹的集市。去往人间传道之时，一位老妪挤在他身前，满怀期望地希望自己能将一篮子东西捎给他远在宗门的孙子；
还有最后一间房门，是赵岚清的卧室，他垂着青丝，眨着无辜的眼睛，乖乖坐在镜子旁，轻撇着嫣红的唇，等着自己为他绾发……
只轻飘飘递来的娇嗔一眼，便摄住了风吟天的心神。
苍生为何不值得呢？纵脏污遍地，可浮华世相间，总有让人得以为之汲汲营营上下求索的人事。
“我知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得偿所愿，我也知不是所有事物皆是美好。”风吟天张开眼睛，一身的狼狈，却罕见清雅无尘。“可上天眷顾与我，让我身具天赋。便不是为了我以一人之狭隘之思，抛却无数水深火热之苍生。而是应该担起道义，顺应天道而居。”
“天道？天道若是想要让你止步于此呢？”那小童突然笑笑，顷刻间，化出青面獠牙，朝着风吟天狰狞道。
风吟天骤然一怔，方才的所有房间皆化为虚无，唯独赵岚清的清甜笑容映在自己心上。
“如果修为止步于此，再不能兼济天下，便也罢了。”
“我可以给我道侣梳一辈子的头，绾一辈子的发……”风吟天没有理会小童的变化，突然怔忪一笑，轻轻道。“也，挺好的。”
立时，滔滔的雷声宛如海啸，呈现出白金一样的颜色，轰隆隆地尽数朝着风吟天身上砸去。
连着怀霜剑都起了宛如裂剑一般的轰鸣，只自己的主人却有了一瞬间的出神，围拢在周身的剑阵，再也没有方才势如破竹的凌厉气势。
眼看着法阵皆碎，夹杂着魔气的最后一道凌厉天雷，毫不留情地劈向无一丝庇护的风吟天。
天上云霭重重，边从客栈飞来，边被江离套上了一连串法宝的赵岚清望着那压在头顶的雷声，只觉得心头一坠。脑袋发着懵，连着想都没想，在江离惊恐的大喊声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宛如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风吟天扑去。
浑身的护身法宝在那恐怖的灵压下一一出现了粲然金光，那雷声轰轰落下，刚清醒的风吟天眼睁睁看着一抹火红的身影，毫不迟疑地为自己捱了那最后一道雷劫。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落在风吟天的脸上。和着一声闷哼，赵岚清那温热的血陡然在风吟天震惊的瞳孔中骤然化为灵力，祭起夺目的灵光。
与此同时，方才已是强弩之末的怀霜剑骤然飞起，像是当初在滢水山那样，借着赵岚清的灵力，周身骤然荡起汹涌的剑气，直上天堑。带着恢宏的长啸声，宛如奔腾的巨龙一般，斩裂开那厚重的乌云。
剑气破开了重重的雾霭，太阳的光辉肆意洒下，到处金光四射。
天晴了。
……
明真塔里，“啪嗒”一声，顶上的东西应声而碎。正在执棋的木怀青微微皱眉，亲自飞身往上，看到一排排的魂灯寂寂，唯有最上面的那个，魂灯四下皆裂。
原本安静的火苗骤然祭起熊熊火光，带着不一样的生命力，让木怀青眉心一皱。
封住赵岚清真身的金光印，在为他抵了个杀身之祸的同时，也，破了。
……
“岚清！”风吟天连着声音都变了，来不及巩固渡劫后回复回来的修为灵力，一手按在他手腕上，凝神诊脉。
却在下一刻脸色骤变，看了眼天雷之后，头顶上悄悄漾起的玄妙祥云，蓦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天材地宝的真身现世的时候，才有的景色。
“国主！”升仙台下，江离远远叫了一声就要飞身上来，紧随其后的周韵及清徵宗弟子。
风吟天吓得仓促吐出口气，慌不择路间，眼睛眨也不眨地挥剑朝着自己手腕上狠狠一刺。
一时间，升仙台上到处是四溢的磅礴灵气。合体期修为大能的鲜血带着盛肆的灵气逸散在天地间，宛如漩涡一般，直冲而上，直冲破了天边那正在聚拢着的祥云。
与此同时，风吟天的声音从台上沉谨传来：“劳烦诸位在十里之外为我护法，刚突破修为，灵力尚不稳固，须得调息一番！”
刚想要过来的江离身子顿了顿，还是立住了。想了想，飘在空中，两手放在嘴边，大声传音问道：“你怀里的那个有事吗？”
风吟天：“……”
正紧张的风吟天蓦地一顿，那绷着的脊背猛地放松，拧着眉，草草回一个字。“无。”
“哦。”江离便不上去了，示意其他人也别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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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额外充裕的灵气，悬空在原地开始边护法边打坐起来。
这么充裕的灵气，不嫖白不嫖。
抱着和他这样心思的也不少。听完风吟天无碍的话，清徵宗弟子们也放下了心，倒是没有直接在空中打坐，而是乖乖落了下去，开始调息。
一时间充斥着和谐的修炼气氛，周韵更是放出了雁荡城城主的专有金印。
围着升仙台十里的上空，大大的灵气结界笼罩下来，由金色灵光组成的一个“周”字骤然升起，警示那些，观望到渡劫奇景，想要前来查看的闲散修者们止步。
风吟天待到一切安排好，才粗喘着气，不可置信地望着昏迷的赵岚清。
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再次抚上赵岚清的脉搏。
只是无论怎么探，什么都没有。正常得宛如他刚才没有舍身为自己抵一次天劫。
风吟天再一次失败后深深吸了口气，颓败地抱着他坐在地上，没有自己刚突破完成的喜悦，慢慢整理着繁乱的思绪。
如果赵岚清的脉象到现在还正常，那便说明，他的真身不正常。
可极光草虽位天材地宝之列，并不是罕见到真身现世，能够聚拢起祥云的地步。
除非，赵岚清的真身，比极光草还要珍贵。
想到这里，风吟天蓦地垂了眼睛，轻轻一震。
刹那间，以往的种种从脑中一闪而过，风吟天因着心中的想法，抖着唇，紧了紧自己的胳膊，聆听着赵岚清的呼吸声，像是抱住光一般可怜又仓皇。
……
木怀青在两个时辰内便到了。
恐怖的威压肆意掠过雁荡城城主的金印结界，却意外地没有横冲直撞进来。反而彬彬有礼地盘旋了一番，示意自己来了。
战战兢兢的雁荡城城主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风吟天沉声传音提醒。“劳烦城主高抬贵手将这位前辈放进来。他乃是为我而来。并无恶意。”
两个大佬，一个合体一个大乘，都这么客气地对自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周韵二话不说地放下了结界，麻利地起身恭迎木怀青进去。
本以为这个境界的大能皆狂傲，看不上自己。却见木怀青郑而重之地走到了周韵面前，诚恳道：“多谢。”
“啊，为风仙君护法是我等荣幸。妖尊莫要客气。”周韵看清了来人更是心神一震，毕恭毕敬道。
他在雁荡城做了那么多年的城主，自然对仙妖界的尊者们如数家珍。这位回南国的妖尊出了名的冷淡清虚，向来不给别人面子，哪里这么客气地对过自己？
想要这里，更是觉得受宠若惊。
果然，木怀青也没有再寒暄第二句。听到他这么说，便诚恳地点了点头，直直朝着升仙台而去。
……
升仙台上，因着风吟天的血，落下万丈霞光。木怀青踏着步子缓缓走来，隐约闻到了那弥漫着的血腥气，终于皱着眉，在他们面前站定。只一挥袖子，便布起让人窥探不得的结界。
“他为我挡下了最后一道雷劫。”风吟天紧紧搂着赵岚清，边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丧魂落魄道。
“做都做了，我有什么办法。”木怀青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直垂下身子，伸出手，示意风吟天将怀里的人给自己。
风吟天却没动，只抬起那如渊晦暗的眸子来，望着木怀青，轻轻问道：“当日，国主万般不愿将燃灯火交与我，可是因为……”
风吟天问了一半便不敢问了。蹙起那凛冽的眉，朝木怀青道：“所以从开始，您便打定主意，用假的愚弄我们？”
“我说过，燃灯火，烧一寸，便短一寸。”木怀青淡看着他，那如霜似雪的神颜上，看不出任何的神色。“任何事物，皆有尽时。”
“他既已开了智，化了形，便与你口中的苍生无异。”木怀青静静道：“况且，我已在这时间千年，你所谓的苍生，于我，不过沧海桑田。这些年，不知道已然消亡又升起多少轮了。可岚清，却是我一手亲自带大的，点点滴滴皆刻于胸前。这二十年里我战战兢兢，半分不敢疏忽，就是生怕怀璧其罪，有朝一日，他被人利用，死在我的前头。”
“众生皆有所喜，我也一样。同为苍生，凭什么要让我放弃我之所喜，去达成你之所愿？”
“所以，你要是问我……”木怀青的脸上带上一股轻慢的嘲弄，一字一句道：“我永远不会将燃灯火给你。哪怕害你清徵宗满门尽亡。”
“那又为何，容我带走他？”风吟天的脸上神情斑驳，微微颤抖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赵岚清的脸，只觉得不能呼吸一般，怔忪道。
“他开了灵智，有了心，便有了自己的选择，即便我想要强留他，也要尊重他的意志。”木怀青微眯着眼眸，淡漠望着他，不屑道：“只是，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你带走了他，他便是你的？”
“可以把他给我了吗？”
“多谢国师解惑。”风吟天没有理会木怀青的讽刺。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缓了缓才道：“在您来此之前，我已刺破了腕上的血，遮掩住了异象。您，不必担心泄露了秘密。”
“好，那就多谢了。”木怀青脸色稍霁，一码归一码，对于风吟天帮赵岚清忙隐藏秘密还是领情的。否则，自己就不是只来给风吟天解惑那么简单了。
言罢，席地而坐，重新为赵岚清结上了新的封印。
……
赵岚清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宛如碾碎了一般。刚想动作，便看到木怀青出现在了眼前。
吓得浑身一震，还没说话，便听到他直白皱眉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挂着一堆破烂就去为他挡合体期的天劫的？”
艹，我怎么知道呀，赵岚清觉得自己有些冤。
他在客栈听到风吟天要死的时候，有点恐慌。
然后，看到那九天雷劫的时候，更是没有脑子了。
心里只剩下了一股可怕的冲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就那么直愣愣地冲上去。
等到自己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自己能怎么样？
“我，我没有想为他挡雷劫。”赵岚清也有一些后怕和后悔。刚想反省一下，可望见了风吟天还在一旁，只能捂住眼睛，小声道：“我只是路过不小心被劈到了，你信不信？”
木怀青：“……”
“也不是，不能信。”木怀青听了他的话，拧着威严的眉，竟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情丝毒深入肺腑的时候，指不定会有过激反应，只能怨他们太磨蹭了，到现在还没有将情丝毒削弱半分。
只，木怀青可以接受那夸张的实话，却让一旁的风吟天怀疑人生。
听着他们君臣那离谱到家的话，忍不住挥起袖子道：“烦请国师检查一番，若是没事，便请回吧。”
“多谢前来相助，但是已经无事了。”
木怀青便在赵岚清期盼的眼里点了点头，抿唇道：“给你的玉符你要用。下次这么危险的事情，一定要想好了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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