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千万不要小看结婚证这东西,它一头拴一个,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口头承诺。然而我们注定是没有的,就算能挺过世俗的批判,你敢发誓敢保证,能挺过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吗?到时再想想为此毁掉的名声,丢掉的工作,真的不会后悔当初的冲动吗?”
“公开自己是同性恋就是毁掉名声吗?”杨慧深深地看着她。
叶依兰无声叹息,“我是从世俗的角度出发,你不要钻牛角尖。”
她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那你在宿舍楼下,跟我说喜欢我,想跟我试的时候,怎么不怕我毁掉你的名声。”
因为这种无谓的问题争执,让叶依兰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捏捏眉心靠回椅背,沉默片刻,还是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不会,我观察过你好一阵子。”
“知道我不会,就可以明目张胆靠近我,戏耍我吗?在确定我是一个还算可靠的家伙的前提下,和我在一起,就算将来分手也不会暴露你的取向,因为我也是局内人,我不敢冒这个险,对吧?”
她的泪水无声顺着面颊流淌,目光充满看透一切后的哀恸,“你说了这么多,是在暗示我,只要不戳破就还有余地是吗,玩够了耍够了,就老老实实嫁人回归正常生活,我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叶依兰无力辩解地闭上眼睛,不否认,她确实留有后手。她的性取向对父亲不是秘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罕见因为她多话:你的想法太朝前了,起码朝前了二十年,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别轻易告诉别人,凡事留个后手。
和杨慧是初次尝试,感觉很好,然而叶依兰还是很谨慎,任何关系里她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你为什么那么胆小,我说去外面你不想去,我说公开,你也不愿意,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啊。”她的眼泪在深色牛仔裤上晕出更深的一片,叶依兰从兜里摸出手绢,想替她擦拭,她猛地后撤,板凳和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刺耳声响。
叶依兰只能把手绢放在桌角,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可以等待机会,将来也许会有大家都接受的一天。”
“假如等不到呢,假如我明天就死了。”
“不要说胡话。”
沉默冰冷地蔓延。
叶依兰有不好的预感。
她们在初夏的某个傍晚相识,日子像树上的叶子,每过一天就掉一片,从单身宿舍的小窗里望出去,梧桐树只剩下一片枯叶在黄昏的冷雨里低垂着。
叶依兰说:“我知道你跟家里关系不好,你说无法摆脱她们,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你是想利用我来摆脱呢,你看起来很有勇气,那这份勇气是源自你本身吗?你就没有为我考虑过吗?”
“我爸爸再过两年就要提干,他却把工作岗位让给了我,让我进了财务科,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跟我妈离婚……但我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我跟我爸关系很好,我不能让他失望,白白为我付出。我们也不能保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能比现在过得好,至于我们的关系,全中国都一样,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认可的。”
她眼泪流得更凶,叶依兰从来没有见她哭得这么厉害,她一向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这时却连哭泣都唯恐冒犯,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个颤抖的音节。
叶依兰终究不忍,“我话有些重了,但都是实话,我不想瞒你。”
好聪明好冷静的叶依兰,杨慧曾无数次欣赏、赞扬她的智慧,现在也因为她的智慧感到可怕。
她笨拙地用尽全力的喜欢她,楼下保卫科大爷问给谁煮饭呢,她说给叶依兰煮的,问给谁洗衣服呢,给叶依兰洗的……刘大姐说不是不爱吃鸡蛋糕,怎么老去排队,她也理直气壮说给叶依兰买的。
可叶依兰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谨慎些罢了。
彼此沉默着,在这沉默里变得更加笨拙,叶依兰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不通,她们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说得这么深这么透彻,她们的感情还不够牢固,经不起这样的撞击。
“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吧。”叶依兰四肢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我想回去,好好冷静一下。”杨慧袖子用力擦一把眼睛,视线又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她想被抱一抱,抱着哄哄她就乖了,就按照兰兰姐姐说的那样办了。
她花费漫长的时间艰难移动到门口,叶依兰却始终一动不动,她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死心地伸出手,只敢搭在门把手上。
她哽咽说:“你好好休息吧。”
门合拢,“嗒”一声,走廊里钨丝灯亮起昏昏的黄光。
想大哭,像小时候因为得不到糖果那样哭得惊天动地,可这段无法示人的关系让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哭,至少不应该在叶依兰的宿舍门口哭,那样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为什么呢?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个为什么,又怨谁呢?谁也怨不了,谁都没有错。
她一步一回头,心中怀抱小小希冀,只要门打开,只开一个门缝,她马上就回到她身边,再也不提要求了,此后兰兰姐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然而门扉紧闭,最终消失在楼道拐角。
最后,杨慧站到宿舍楼下,心中倒数十个数,只要她打开窗户……不,不需要打开,只要出现在窗边,她就马上跑回去,把饭菜热好再送回来,她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像往常那样。
“……3、2、2.5、2.4、2.3……”
最后一片树叶落下,叶依兰飞奔到楼下,她已经离去。
第96章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意外和巧合组成。
初见在电器厂大门口,那天杨慧哭得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叶依兰塞给她一条手帕,杨慧帮她把行李般到宿舍。
第二次见面也是碰巧,街头匆匆一瞥,擦肩而过之际,杨慧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停在叶依兰身后,颤巍巍伸出手帮她付了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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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连三的碰巧就不能再说是碰巧,叶依兰更愿称之为缘分,之后她们的故事正式开始。
时代洪流席卷,两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意外相遇,也意外分离,她们身不由己。
那天后,杨慧就不再来了,叶依兰常感到懊悔,假如别把话说那么重,假如没有让她离开,假如当时勇敢追出去,就能在墙根底下找到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摸摸她的头,替她擦拭掉眼泪,把她抱回家去。
就这样错过了,隔一堵布满墨绿色爬山虎的青砖墙。
叶依兰去电影院找过她,一开始,她们说她调休,后来说她请假,再后来,她辞职了。
“你俩吵架了啊,杨慧不是最跟你要好,天天排队给你买鸡蛋糕,怎么辞职了都不跟你说。”刘大姐满嘴瓜子皮像下雪。
叶依兰谢过她,摇摇头,转身离去。
不在电影院,当然也就不在宿舍,叶依兰在东门宿舍楼下等过一阵子,也是那时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连慧慧住在哪一间都不知道。
明明是她先主动,却总是慧慧在后面追着跑,她从来没有来过慧慧的宿舍,慧慧想躲,她就找不到。
叶依兰从来没觉得房子这么空,那时她总抱怨宿舍太小,饭桌离床太近,到处都挤挤挨挨,慧慧就笑嘻嘻说:“我觉得很好啊,床再大点,我晚上就不能抱着你睡了,房间小也有小的好处,我在床上怎么翻怎么玩,都能看见你,伸手伸脚就能碰见你,可美啦!”
她身上总有使不完力气,把窗户和地面都擦得亮锃锃,说别人家里铺地板砖,咱的小家没有地板砖,就把它擦得比地板砖还光还亮。
她偷用人家化妆品,抹得脸蛋煞白,嘴皮猩红,还偷穿人家衣裳,自以为娇媚万分地冲着人抛媚眼,高高噘起嘴巴要亲,在人脸上脖子上盖无数个红章。
她还喜欢看菜谱研究新菜,书上学到什么,先坐在床上有模有样演一遍,从洗菜切菜到下锅、翻炒、装盘,一步不差。叶依兰还得配合着试菜,说出感想,听她复盘说下次要怎么怎么改进。她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说这样可以减少浪费。
她情绪变化很快,孩子脸,高兴得突然,难过也突然,还特别黏人,人走哪跟哪。
叶依兰想起有天加班迟了一小时回家,她躺在床上默默哭个成泪人,怎么哄都不好。后来想到办法,叶依兰把饭菜拿到楼下借火热,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肉夹到她嘴边,她闻着香味实在忍不住张嘴吃了,满脸眼泪鼻涕咧嘴傻笑。
她的好多东西还留在房间里,红色塑料梳子、米白色拖鞋、喝水的搪瓷茶缸、蛤蜊壳做的风铃、绳编手链……随手翻开一页书,里面就是她做的叶脉书签。她不在了,却又无处不在。
叶依兰总是想起她月光下白莹莹的一张脸,趴在人怀里小声说:“兰兰姐,你真好闻。”
叶依兰后悔了。
有次下班路上,叶依兰感觉到了她,猛地一回头,快步朝着路边梧桐树走去,短短三五步,脑海中闪现无数与她相遇的场景,叶依兰想象树后躲了一个笑嘻嘻的杨慧,双手叉腰看着她说:“知道错了吧,还不快过来哄我!”
树后当时是什么也没有的,叶依兰在同事诧异的目光中呆呆站上一阵,失魂落魄离开。
快过年了,放假前两天,叶依兰中午在食堂打饭,碰见杨刚,到底是没忍住问他,“你知道慧慧去哪里了吗?”
一群穿蓝色工服的车间工之中,冒出个头发异常多的大脑袋,杨刚手背擦擦嘴,“你找妹妹啊。”
男人们互相挤眉弄眼,暗示杨刚跟厂花多说两句,杨刚迟钝地看着他们,叶依兰冷声强调:“我找杨慧。”
“妹妹,妹妹……”杨刚慢吞吞收拾起饭盒,“算了,你跟我出来说吧,她有话带给你。”
两人站到了食堂外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叶依兰记得,中秋时候杨慧央着她偷摘了不少桂花,说拿去做桂花糖冬天蘸烤糍粑吃。
糖做了一大罐,糍粑还没吃上,人却不见了。
杨刚告诉叶依兰:“她其实没给你留话,只留了东西,说你要是来问就给你,不问就放着,东西我放在家里,下午开工前我回去一趟给你带来吧。”
“现在就去吧。”叶依兰说:“我跟你去拿。”
杨刚低头琢磨会儿,说行,“那走吧。”
他饭只吃了一半,饭盒攥手里,叶依兰没心思管他饿不饿,只想快些拿到东西,两人一前一后走,叶依兰走在前面,快到小区门口,杨刚跑起来,“等着,我去拿。”
叶依兰明白他意思,小区里人多嘴杂,他怕有人误会说闲话。叶依兰是有点讨厌他的,因为杨慧工作那事,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找到他头上,但杨慧又说哥其实很好,只是懦弱,常私底下塞钱。
慧慧善良单纯,厂里铁饭碗让出去,一月给她塞百来块钱,她还觉得人好,其实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叶依兰站小区门口等,杨刚抱了个大纸盒子出来交她手上,“她本来是写了信的,后来撕了,我问她要不要留两句话,她说不留了,算了。”
“撕掉的信呢?”叶依兰不死心问。
杨刚说:“她当场就吃了。”
叶依兰:“……”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吐出来的话,又吃回去,就不会留下把柄,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她们之间的关系,包括她的亲人。
叶依兰谢过杨刚,抱着纸盒回宿舍,屋里杨慧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她假装她没有离开过,却无法避免时间为它们蒙上灰色的浮尘。
纸盒平放在书桌上,叶依兰发现封口处胶带有二次粘贴的痕迹,果然是被打开看过,慧慧很聪明,吃掉撕毁的信是明智的。
盒子里有双针勾拖鞋,一对手套还有条围巾,尽都是蓝色,深浅不一的蓝,由她亲手织就。是了,叶依兰记得,她说过最喜欢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
早晨、中午,还有傍晚,晴朗的夏天,不时变化的蓝。是慧慧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杨刚说:“她跟男朋友去南边了。”
叶依兰回想自己当时反应,应当还算平静,是意料之内,“什么时候的事?”
杨刚说:“半个多月前。”
“她男朋友是姓郑对吧?”叶依兰记得她提过,她们分开那晚。
杨刚爽朗笑起来,“原来你知道啊,是叫郑耀,家里承包工地的,你俩关系挺好,最后怎么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吵架了啊?”
围巾捂住脸,叶依兰趴匍在桌面,温热的眼泪润湿一片柔软馨香。
过年放假,叶依兰收拾起东西回老家找爸爸,整日裹着大被躺在床上哭,爸做好了饭端上桌也不吃,哭累了倒头睡去,醒来望着灰灰的天发神,半个月瘦了十多斤,头发也大把的掉。
爸爸问:“你要殉情咋滴?”
叶依兰吸吸鼻子坐起来,“她肯定是在报复我,用自己报复我,我当时如果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爸爸筷子一拍,“那也得吃饭!”
叶依兰重新倒下去,被子蒙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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