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小舟招手拦的出租车,江乘风先一步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抬腿跨进去。小舟在副驾驶与后排的选项里有过片刻犹豫,但这时候坐在前头怎么都有种逃避交谈的意思在里头,仿佛他害怕对方。最后小舟也打开了后车门。
江乘风抬眼看着这个年轻人,半晌,利落地往里挪了位置。
天气很热,车里开了空调,但是司机把窗户摇下来,左手胳膊肘搭在车窗边抽烟。小舟闻到烟味,也听到打火机擦动的声音,转过头,看到江乘风也在吞云吐雾。
江寄的眉眼和嘴唇遗传自叶菁,但他整体的骨相与气质却和江乘风如出一辙。小舟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江寄,但更年老,也更冷硬落寞。而现在的江寄呢,在前不久的电话里温声安抚了小舟,说一切都没事,他爸想去家里就带他去,而他自己也马上从学校回来。
车窗几乎全摇下来了,风带着本该吹走的烟味重新灌进来,江寄倒是不抽烟的。
熟悉的沿江大道带来熟悉的风景,小舟见江乘风的目光一直看向外头,似乎被这座城市吸引。小舟想了想,开口说道:“这座就是长江大桥……”
江乘风扭过脸来,打断了小舟接下去的介绍。
“我来过江城,很多次。”
哦。
小舟点了点头,后半程保持沉默,两人无话地到了家。
小舟在江乘风面前摁动指纹锁,门锁开的声音让当下的气氛更古怪。小舟明显感觉到,身后这位脾气很差的长辈的目光在指纹锁门上停留了好几秒。小舟也反应过来:江寄父亲来过江城,许多次,想必一定知道江寄的家。而他在江寄的父亲面前,表现得更像这个家的主人。
小舟头都快插到地板里头了,当下多希望江寄马上回来能缓和这份尴尬。
但现实里只有他和江乘风两人。
小舟从洗手间出来,洗了手,明明擦过毛巾,但还是紧张得在裤子上蹭了蹭。
“叔叔,您喝点什么?”
江乘风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又多看了眼这个男孩子本人。
“茶。”
小舟面露难色:“抱歉……江寄没喝茶,家里没有。”
江乘风以敏锐的洞察力看到了餐厨柜上大罐小罐的咖啡豆以及咖啡机,进而想到处处和自己不对付的亲儿子,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冷哼。
他坐在沙发上:“那就水吧。”
小舟连忙进厨房。等热水烧开的间隙,不出声,也没出去,烧水壶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心声。过了一会,他端着两个盛至七分满的纸杯出去。
江乘风接过:“谢谢。”
小舟连忙说:“没事。”这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又缓和了。小舟多么希望能保持到直至江寄回来,但不知道身为刑警一队的队长,江乘风深谙交谈与审讯的技巧,任何一步都是他了解、剖析小舟的一步。现在,他已经足够掌握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信息了。
“你和江寄是什么关系。”
小舟知道今天的正题终于来了,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来,小舟等得够久了,这会反而诡异地松了口气。至于这是不是一出诡诈的魔术,铡刀落下来后到底是安然无恙还是尸首异处,小舟不知道。
小舟很局促,很沉默,但没有打算骗面前这位父亲。
“我们是恋人……”
小舟的头低垂,江寄的父亲在他面前,他没有胆子看对方。
他变回一开始的小舟,孤僻且胆小,没有那个再叫他抬起头来的江寄。但他又不再是从前的小舟,他最后还是抬起头直视江乘风的脸。
“叔叔,对不起。”
热水喝完了,中年人竟然连这么滚烫的水都可以迅速地入喉,真的很刚硬不催,没什么酷刑能够令他屈服。
他把纸杯放在茶几上,说。
“做都做了,再认错有什么意思。”
好像他根本不能原谅小舟和江寄。
那么他们之间就是天然的对立面了,小舟也不再说为之抱歉的话。
江乘风却没有放过小舟,他翘起腿,背往后靠,说:“我见过你,不止一次。”
他已经是操纵这场谈话走向的人,所以他忽然变得大方,愿意施予小舟一些信息。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申城。”
当时两人吃早饭的地方就在江家楼下,而江乘风那天甚至刚从警局回来。
“那时我知道我儿子喜欢男人。”
“第二次知道你,是在锦城。”
江乘风参与跨省重大案件,警车驶过锦城某所高中的校门口,他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江寄。
“那时我以为我儿子是个混蛋,竟然和没成年的学生说爱情。”
小舟急了:“不是——”
他想要解释。
江乘风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情况。”
“但江寄和他妈还是尽胡来。”
空了的纸杯,被江乘风当成临时的烟灰缸,他解释道:“烟瘾大。我抽一根。”
在吸烟的过程中,江队长的眼睛微眯,几乎只有几秒钟,但小舟却觉得自己仿佛被这束目光解剖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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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赞成你们在一块。”
小舟的心沉了下去。
“小同志,你是成年了,在法律上你们不犯法。但你在我儿子面前,几乎可以说没成年。”
“江寄在你面前能表现出好模样,他的长相、学识、社会地位,这些都吸引你,但我也和他生活了二十几年,作为他爸,我可以说也很了解他——你所不知道的江寄。冷漠,独立,精明,甚至自私,他是一个很有计划并能够达成计划的人,你的成年和早熟对于我儿子来说太不中看了,你玩不过他。”
一个父亲,怎么能够这样贬低自己的孩子。
这可是他亲生的孩子。
江乘风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小舟压抑的愤怒与难过。
男人扯出一丝笑容,但很无情:“我只是评价他,并不是贬低他。你不能承认他的不完美吗,可人怎么可能完美。”
“你昏头了,小子。”
不可能。
“那我问你,他为什么要和你谈感情?单就他比你大了十多岁这点,他就永远足以掌控你,蒙蔽你。如果他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对象,前面怎么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好?为什么偏就是你?”
不可能。
小舟难过极了。
从他低垂的模样,江乘风就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有多重。
男人抽了一口烟,咽下的叹息和烟灰一起被抖去。
“你太年轻,太上头了,这不是件好事,你们的感情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如果……”
“叔叔,如果你能看到这样的江寄,我也可以看到别的江寄吧。人不会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单面的……”小舟抬起头,他的难过反应在脸上,眼眶有点红,但没掉眼泪。
“也许您只能看到他的冷漠和自私,而我看到他的温暖和包容,对不对?”
江乘风一顿,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他看了小舟两秒。
“挺能说道。”
那并不是。
小舟从来不是能言善辩的那个。
可此刻也许是他人生里最应该言说的时刻。
“我知道,叔叔你哪怕这么说,在情感关系上,你和江寄永远是父子,和我永远是陌生人。你之所以和我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我年轻,因为你认为在感情上,江寄是有选择的那个,我是被动接受的那个、没主见的那个。”
好击破的那个。
也是不会因为父子情而心软难下手的那个。
“因为我年轻,与其说您不相信江寄,不如说是不相信我。”
年轻好像有时候就是会和犯错误挂钩在一起。
年轻的爱情也总是容易失散。
“我现在和您说,您也许心里都不相信,但我觉得还是要说的——爱是双向选择的,一定是的……能够在一起,一定是他选了我,我也选了他。”
在茫茫人海,六十亿人的世界,广袤无垠的宇宙,漫长无尽的时间,时间与空间的哪一个节点发生错位,他们都不会相见。
“江寄是我主动选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断在向他靠近。”
小舟抿嘴笑了笑:“当然,他也一直在向我靠近。”
年轻不是爱情的错误,只是当爱情有遗憾时,人类才会开始归因:不成熟、自私、欺骗、立场不同、观念不和……年轻只是其中之一。
烟吸完了。
江乘风将烟蒂摁在纸杯里。
“现在看来是的。”
但愿未来也是吧。
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一腔热诚,好的坏的,很多年后才知道结局,而现在他一定不会听江乘风的。
江乘风早就已经把屋子里的布置打量了一遍。
“这次房子变化了很多。”
到处充满了私人又温馨的布置。江乘风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地到江寄对于“家”的憧憬,但是他给不了。
“你布置的。”
小舟尴尬了一秒,坦诚道:“不是……我现在不常在家,是他收拾的。”
“……”
“……”
江乘风今天第一次用稀奇的目光注视着小舟。
仿佛小舟是什么超级英雄。
之后江乘风就提出了去意,他似乎没有后续手段,反而搞得小舟有些惶然,不知道该不该留下对方,毕竟江寄还没回来。
好在江寄最终赶回来了。
江寄一打开门,就说:“你来干什么。”
这时候江乘风已经在门口一副要走的样子了,父子见面,竟然没有任何温情。江乘风穿好鞋子,直视着江寄。
“走了。”
但江寄并没有让开。
小舟紧张地站起来,眼睛盯着玄关,生怕两人的冲突升级。
他看到先生面部的肌肉紧绷着,一字一句,带着一种极度的反感:“你什么意思。”
“出现在我家,拉着别人说一些自以为正确的话。”
在小舟看来,这是两只同样凶猛的丛林野兽,同宗同源,一样的令人畏惧。
而在野兽的法则里,同类相斥。
江寄和江乘风,其实是多么相似的两个人。
冷漠,嘴毒,不好相处。
只是一个拥有爱人,一个失去爱人。
一个尚且年轻,一个已经老了。
小舟忽然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出租车上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拒绝小舟的介绍,说他来过江城很多次,不是因为江寄,是因为江城也是她在的城市。
但他的爱不会再重来了。
江乘风正了正帽子,无视江寄的愤怒。
反正他是个脾气很坏的男人,一个即将老去的老头子。
“不会再来了。”
说完,江乘风目不斜视,没有和江寄或者小舟告别,从这个家门口消失。
留下一片埋有隐雷的语言战场。
小舟和江寄对视,两个人久久无话,就像不知道该走哪一步不会引爆地雷,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温柔抚慰。
江寄忽然快步走过来,猛地抱住小舟,深深地要把小舟勒进自己的血肉中。
小舟也抚上他的背。
过了一会,江寄皱眉道:“有烟味。”
小舟解释道:“刚才你爸爸抽了根烟……”
江寄皱紧眉。小舟发现了父子俩的一点不同,江寄极度反感烟味。
于是今天后面的时间,江寄挽着袖子,开窗通风,扔烟灰垃圾,喷空气香氛,大费周章做一趟家务,确保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家里,不再有别的味道。
固执,还挺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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