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微彻底傻了:“采啥?”
李时珍看着易微一脸“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抚掌大笑:“羊粪球儿啊!老朽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记得你是戚继光的外甥女,军队卫所也有牧羊千户,小丫头,你难道连羊粪球儿都没见过?”
易微脸上一红,疾口?反驳道:“我当然见过!可?是……这羊粪和药引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要把这个喂给大狐狸吧,把他恶心醒!?”
李时珍笑得更开怀了,连脸上层峦叠嶂的皱纹都抚平了:“小丫头,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既然是秘方?,那便是天机不可?泄露,都告诉你了还叫什么秘方??”
易微鼻头一皱,轻嗤了一声:“切,谁稀罕,去就去!”说完,拎着布袋就向草场深处走去。纪春山见状,也要跟着一起去,却被李时珍的大手一把拽住:“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纪春山诧怪道:“师父,你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去捡羊粪,然后咱俩搁这儿坐着?”
“尊老爱幼嘛,我是老,你是幼,劳烦这小丫头一下?,又有何妨?”
纪春山叹了口?气,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蹦了起来:“师父,你刚才?给她的是哪个布袋子?”
“就是你早上买包子的那个啊。”
“你让她用装干粮的袋子装羊粪!”纪春山觉得自己的简直快要窒息了,和李时珍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经常会被老人惊世骇俗的行为所震撼。
李时珍照准了纪春山的后脑勺拍了一把:“你这孽徒,羊粪也是药材,哪有什么脏净!为医者,岂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
“那你怎么不用你的布袋子!”
“孽徒,还跟师父分什么你的我的!”
这一老一少兀自吵得热闹,其中的只言片语如?同振翅而飞的蝴蝶,时不时栖落在易微的肩头耳畔。易微一边热火朝天地捡拾着羊粪,一边自言自语道:“臭老头,疯老头,这东西要是对大狐狸没用,我就把它们都碾成?粉,一股脑灌你嘴巴里……诶,这颗是不是小了点儿……”
忙活了好一阵子,空瘪瘪的布袋子变得鼓鼓囊囊起来,撑开袋子一看,已经是采拾了大半袋的羊粪球,易微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带着异味儿的自豪感。她直起身子,从丹田吐出一股浊气,兴高采烈地甩着布袋向李时珍和纪春山的方?向走去。
“看!够不够!别说做药引了,做顿饭都够了!”易微得意?地拍了拍布袋,砰砰作响。
李时珍盘腿儿坐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只往布袋里瞄了一眼就挥手道:“不成?不成?!”
“怎地不成?了!”见自己辛苦拾来的羊粪球被李时珍弃如?敝履,易微差点儿急得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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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大了,你这是羊粪球儿吗,你这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重新捡来!”说完,李时珍也不理易微,继续盘腿儿坐着闭目养神。
易微气得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没说出话来,恨恨地瞪了李时珍一眼,转头向草场深处走去。这次的时间花得比第一次要长许多,易微跟在羊屁股后面挑挑拣拣,大半天才?拾出来一小袋儿,大喘着粗气放到?李时珍面前。
“这次总该行了吧!”易微湖蓝的衫子已经被汗水沁透,呈现出砚池湖水一般的浓重色彩。
李时珍探头看了一眼,啧啧有声:“哎呀,这次又小了,这一个个儿的芝麻绿豆大小,可?做不了药引啊,重新捡来!”说完,双手在脑后一抱,彻底躺倒下?来,似乎是做好了长期斗争的打算。
最初的怒气消散过后,易微也从李时珍悠然惫懒的神色中咂摸出了特殊的意?味。她自小跟随戚继光在军中长大,对练兵一事颇有心得。戚继光曾创立一种名震天下?,荡平倭寇的阵法,名为鸳鸯阵。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其后二人一人执长牌,一人持藤牌以为掩护;后二人手执狼筅掩护盾牌手;再后是四?名长枪手,护持盾牌手与狼筅手,最后两名则是手持“镗钯”的短兵手,用以警戒支援。
这套阵法不求个人武力值出众,每个人只需精熟自己操作的武器,令行禁止,相互配合,即可?灵活变化,所向披靡。因此?,戚继光在练兵之时,格外注重对士兵个人性格的打磨与重塑,力求每个人都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以一种酷烈的平静对抗战争的血腥。而这种训练方?式也被称为“削刺儿头”“磨性子”。
易微隐约觉得,这位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老头儿,行事之中自有一番深意?。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以最平静的语气道:“行啊,我再去捡就是。”说完,掉头走了。
易微前脚刚走,被李时珍扯住袖子的纪春山就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说:“师父,你欺负人,这易姐姐人挺好的,不就是今天早上踢了你一脚吗,你若不服气,踢我一脚便是,何苦欺负她!”
李时珍翻了一个白眼儿,恨铁不成?钢道:“孽徒,人家小丫头都觉出来了,你还跟着打抱不平呢?真是白跟了为师这么些日?子,为师的聪明才?智你是一丁点儿都没学着啊!”
纪春山赌气扭过头不理他,李时珍也不恼,悠悠道:“这小丫头机敏过人,手上功夫也漂亮,更难得的是有急变之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有一点,性格太?过冒进贪功,若是能有意?识地做出改变,以后可?堪大用,不会比她舅舅差。”
他看着那掩映在高草间的一抹灵动的湖蓝色,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为师总觉得,她以后啊,能帮上无忧小友大忙。”
发?完一通议论,却不见纪春山答话,李时珍面上仙风道骨的气度有了些许的动摇,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小徒弟,道:“孽徒,刚才?还跟为师吵得有来有往呢,现在怎么不说话啦!”
“说啥啊,理都让师父你说净了。”纪春山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后脑勺就挨了意?料之中的一巴掌。
“朽木不可?雕也!”李时珍气鼓鼓地斥道。
易微第三次返回的时候,白净的小脸儿已经被初秋的日?头晒红了,衬着鼻尖儿上凝着的汗珠,显出了十?二分的俏丽可?爱。她轻轻地把布袋子往李时珍面前一放,袋子里羊粪球个个颗粒均匀,饶是李时珍都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李时珍提起袋子晃了晃,细细查了半天,方?才?拍了拍屁股上的草根茎叶站起身,扬声道:“行咧,咱们回!”
见此?情景,纪春山赶紧给易微递了一方?雪白的帕子,当先把布袋子扛在肩上:“易姐姐,可?累坏了吧!”
易微脸上露出明亮的笑意?,摇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完,摸了一把纪春山的毛茸茸的脑袋,也阔步向李时珍追去。三人背朝着夕阳,影子被缓缓拉长,勾勒出一派从未有过的和谐。
待三人回到?历城县衙,县衙中的柳七和程彻已是翘首以盼多时了,而霍子谦还关在书房里算得昏天黑地,压根不知道李时珍和纪春山的到?来。想来他的测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连柳七放在门口?的饭都一口?没碰。柳七和程彻便也没敢打扰,只是守在沈忘的病榻前,等待着外出寻找药引的三人。
见三人有说有笑踏进门来,柳七和程彻赶紧迎了上去,程彻更是眼疾手快,从纪春山的肩上接过布袋,好奇地探头朝里看,差点儿被腥臊之气顶一个大跟头。
“这……这是什么啊!”
见程彻一脸“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易微和李时珍对视而笑,异口?同声道:“羊粪球!”
舜井烛影(二十二)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李时珍手上的动作, 那些?草场上悠然自得的大肥羊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排泄物?能得到人们这般的重视。易微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粒粒捡拾的羊粪球出?了差错, 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见李时珍先是烧红一盆炭火, 又在炭火之上搁置了一张孔眼儿极细密的铁丝网,从布袋子中细细择出了十余粒圆润饱满的羊粪球,一颗一颗放置于铁丝网上。随着炭火的烘烤,羊粪球内里的水分很快就蒸干了,啵啵的脆响声从黑色的小球儿内部生发而出?, 一股诡异的味道也随着热气蒸腾向?上,争先恐后的涌入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望着,全然不知?李时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开让开,都给我?把道儿堵死了!”李时珍一边驱赶着围观的众人, 一边将炭火盘抬到?了沈忘的床边。他伸手?往腰上一摸, 变戏法儿般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金葫芦, 语带怜惜道:“为了治好无忧小友, 老朽这陈酿的女儿红也不算白瞎了!”
说完, 他拔开塞子, 猛灌了一口酒, 冲着烧红的羊粪球用?力一喷, 刺啦一声,呛人的白烟瞬时暴起, 将沈忘和众人都埋在了浓稠的烟雾里。
李时珍一边咳嗽,一边抱怨:“糟了,喷得多了些?……”
脑袋凑得稍微近些?的易微和程彻更是呛咳不断, 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柳七离得稍微远些?,又及时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这才没?有殃及池鱼。一片浓重的乳白色烟气中,柳七听到?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咳嗽声。
此时,沈忘的眼前亦是大雾弥漫。
这条山路他已经行了许多遍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迷失了方向?。他侧头看了看背上趴伏着的小女孩儿,露出?了促狭的笑意:“慧娘,你最?近可是又重啦,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背不动你了!”
背上的慧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反驳道:“那便让无涯哥哥背我?,无涯哥哥可从来不会取笑我?。”
“兄长才没?时间陪你,春闱快到?了,兄长在家中忙着温书?呢!也只有我?,还见天儿陪你出?来玩,你若是还不识好人心,明日我?就不陪你了!”
慧娘扑哧一声笑了,柔软的嗓音像是小猫的爪子,绵绵地抓挠在耳畔:“无忧哥哥,哪有人陪女孩子捉虫子的啊!你真是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又是谁教你的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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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无涯哥哥就是这么教训你的!”
沈忘脚步一顿,作势要把女孩儿甩下去,引起了背上一阵叽叽咯咯小麻雀般欢悦的笑声,沈忘也跟着笑,笑声中却逐渐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冗长的山路上,背着慧娘的少年缓缓长高,曾经稚嫩的面容变得清隽而疏朗,曾经叛逆的气质变得惫懒而悠然,曾经无忧的笑容变得浅淡而怅惘,山路上的少年终于变成了同回忆中截然不同的模样。
“无忧哥哥,还回去做甚么,留在这儿不好吗?”慧娘的声音里也敛了笑意,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寒。
“人长大了,终有自己要走?的路。这里是好,却总觉得少了些?甚么。”
“这世间狗苟蝇营,污浊遍地,人心叵测,好事多磨,到?头来无非是大梦一场,红颜成空,你还要回去?”慧娘的声音中有着金石之声,宛若敲击不断的木鱼,带着现?实的残忍与酷烈。而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她的重量也成倍的增加着,直压得沈忘喘不过气来。
“我?还要去。”沈忘回答。
“无畏无惧?”
“自是无畏无惧。”沈忘笑了,那笑容先是从眸子里泄出?来,凝成星星点点的光,继而漫到?眉梢和唇角,如同拍击着堤坝的清澈的浪。那笑容,倒是和小时候的沈忘一模一样。
“如此……甚好。”【1】
背上的重量骤然间消散,沈忘胸口一松,身体向?后坠入到?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过了一生,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沈忘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微凉的手?拖住了。他只觉整个?人困乏倦怠异常,头脑中似乎探出?一双手?要将他再次拖回到?那一片混沌之中,而脑后那五个?柔软冰凉的触点却攫住了他的一丝清明,让他费力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面前呛人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浓烈得化?不开,目之所及皆是苍茫的白雾,让沈忘辨不清方向?。隐约地,雾气中现?出?一张恍然隔世的脸,如白夜里不坠的天光,如冰原上沁水的雪色,如江水中倒映的月亮,只一眼,沈忘便觉得自己焦灼的心安静了下来。
“停云。”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出?一个?在心中兜兜转转无数遍的名字。他的眸子亦随着这声呢喃亮了起来,弯出?好看的弧度。
雾气逐渐消散开去,柳七的面容愈发清晰了,而围拢在床边数张或惊喜、或瞠目、或微笑、或含泪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沈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易微、程彻、李时珍和纪春山挤挤挨挨地凑在自己的枕边,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醒了醒了!”大家都兴奋地压低声音,交换着心中跳动的喜悦。
沈忘四下环顾,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
正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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