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一捋髯,拖着腔道:“嗯……殿下这福么……”
谢文琼见她装腔作势,自先不信了?三分,半倚着轮椅问道:“如何?”
岳昔钧口中道:“福到之日,恐怕少则半月,多则一年。”
谢文琼哼笑道:“只?管耍滑头,本宫还不晓得?你的言语‘奸猾’么?来日本宫射中大?雁,恐怕都?叫你讲成‘鸿福到’了?!”
岳昔钧抬首笑道:“哎,殿下此言差矣,臣半泻天机,却叫殿下说成是口中跑马。”
谢文琼道:“那你不妨说来,是何等样的事,方?算为‘福’?”
岳昔钧道:“自然是远小人、解枷锁、得?逍遥,这样的事情。”
“驸马这是意有?所指啊,”谢文琼道,“本宫身边,哪有?小人?”
岳昔钧佯讶道:“啊呀,这是江湖话术,臣口不择言了?,该打。”
她说着“该打”,自个儿却不动手?,谢文琼借着酒劲儿把手?往岳昔钧颊上一捏,道:“打罪可?免,捏罪不饶。”
岳昔钧往脸上摸了?摸,没来由地有?几分不自在。这举动太?过亲昵,叫她莫名心虚——她本就有?意招惹谢文琼,但真眼见要得?逞了?,又生出几分不忍来。
像是鸠占鹊巢,假凤虚凰的身份如同梦幻泡影,是岳昔钧给谢文琼编织的黄粱一梦。
熏风之中,谢文琼只?见岳昔钧垂下了?眼眸,似乎想通了?甚么,又仰头冲自己笑道:“谢殿下不打之恩。”
谢文琼有?些溺在那段浅笑之中,脱口道:“要怎生谢本宫才好?”
岳昔钧微微一怔,又复答道:“殿下要臣怎生谢?”
谢文琼缓缓弯下腰,呼吸间有?酒香缭绕,岳昔钧闻见了?,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惹人共醉。岳昔钧只?见谢文琼秾丽娇俏的脸庞愈贴愈近,眉睫根根可?数,竟然有?些失声。
谢文琼的双手?按在岳昔钧的轮椅扶手?之上,袍袖将岳昔钧笼了?个严严实?实?,垂下的一截袖子?蹭在岳昔钧的腿上,风一吹动便隔靴搔痒般刮着那处正生新肉的伤口,令人难耐。
谢文琼的脸庞顿在岳昔钧眼前一寸处,谢文琼轻声道:“驸马心跳好快。”
而?岳昔钧甫一开口便声音喑哑,唇齿微张着泛抖,语不成句。
有?暗香细生。
“本宫是母夜叉、母大?虫不成?”谢文琼弯了?眉眼,缓缓调笑道。
第34章 示弱奉汤海棠醉卧
岳昔钧闭了闭眼, 终于找到了声音,喉头像是锈了的轮轴般,钝钝地道:“殿下这是作何?”
谢文?琼轻笑一声, 反问道:“驸马以为呢?”
“臣愚钝, ”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地道?, “请殿下赐教。”
谢文琼的声音就在这方寸之间:“驸马不肯看?我,是真?将本宫视作了洪水猛兽,还是要学玄奘大师,‘两眼空空’?”
岳昔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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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臣……名?不正则言不顺。”
“驸马还想要甚么名??”谢文?琼盯着?岳昔钧的眼睑问道?。
岳昔钧肯以?情诱谢文?琼上钩, 却实是不肯“以?身饲虎”, 便违心地道?:“臣贪心,不要这‘驸马’虚名?——要殿下的一声真?心实意的‘夫君’。”
谢文?琼缓缓笑了, 道?:“‘夫君’?岳昔钧,夫者为男, 君者为上, 你——”
谢文?琼顿了顿,把到口边的真?话咽了下去,道?:“——你也只占一半, 本宫怎能唤你‘夫君’?”
岳昔钧心下略松了一口气,语中却带着?点?遗憾自嘲道?:“是臣痴心妄想了。”
谢文?琼道?:“不过名?头而已, 你在意这个?”
岳昔钧道?:“臣在意的不是一句称呼,而是殿下的……”
岳昔钧轻轻地道?:“真?心。”
谢文?琼笑意有?些淡了,道?:“本宫若对你无心,只会离你八丈远。”
“臣只是有?些不安,”岳昔钧微微抬眼, 露出一丝脆弱的神色来,“殿下先时对臣不假辞色, 如何,如何……”
“如何变了颜色,是也不是?”谢文?琼不知哪里来的闷气,略有?些不悦地道?,“本宫就是如此?善变、如此?反复无常,你不曾听闻‘君心难测’么?”
岳昔钧道?:“是臣僭越了。”
谢文?琼忽然抬手掐住了岳昔钧的下颌,微凉的指尖陷进岳昔钧薄薄的皮肤之中,强硬地将岳昔钧的脸抬起?:“君叫臣死,臣尚不得不死,驸马既然入了本宫的门,便是本宫的人,还在这里推三?阻四?么?”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孔子云,‘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殿下记差了。”
谢文?琼冷哼一声,道?:“怎么,这是说若没有?做足礼数,本宫是碰不得你了?”
岳昔钧道?:“殿下不过一时酒醉意迷,恐怕酒醒之后要后悔。”
谢文?琼道?:“本宫做事,何曾后悔过。只是本宫也不愿强人所难——真?真?令人扫兴。”
“殿下,是臣之过,”岳昔钧给了个台阶下,“臣明日登门赔罪。”
谢文?琼松了手,拂袖起?身,冷冷地道?:“免了。本宫当不起?。”
岳昔钧犹豫一下,伸手牵住了谢文?琼的手,道?:“臣并非想要忤逆殿下。臣既然与殿下成亲,自然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臣做甚么臣都应尽责。只是臣但?觉殿下对臣只有?一时兴趣,恐殿下朝得而夕弃,臣自然要为自己计深远……臣失言了。”
这句话说得恰中要害——谢文?琼确实只是因从未见过岳昔钧这般的妙人,又兼酒意上头,才作出这许多直白举动。她是有?些将岳昔钧视为笼中鸟雀的意思,兴致来时逗弄两下,没有?兴致之时便丢开。谢文?琼生?来二十载,从没喜欢过人,连想要“逗弄两下”的人都不曾有?,便以?为这就是喜欢了。
君君臣臣的阶级规矩烙进了谢文?琼的血脉之中,她当局者迷,在其中沉沉浮浮,有?时能跳出来痛骂这一套沉疴旧弊,有?时又溺在当中。
岳昔钧这一半真?半假的剖白,倒真?扑灭了些谢文?琼的火气。谢文?琼声色略缓,道?:“驸马本末倒置了罢。”
“是,”岳昔钧苦笑道?,“臣因私心而不尽臣子本分,是本末倒置了。”
谢文?琼此?时酒意稍醒,也不想逼人太甚,道?:“本宫暂先饶你这一次。本宫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却也不是随便之人,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也是想过的。”
谢文?琼说罢,抽手便走,留下岳昔钧神色怔然。
——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因为婚姻难挣脱,还是因为……别的甚么?
风吹纱动,迷了人眼。不知过了多久,岳昔钧只听身后有?人唤道?:“姐丈。”
岳昔钧转过轮椅,坐着?冲谢文?瑶行了一礼:“殿下。”
谢文?瑶好奇地道?:“姐丈和皇姊吵架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不曾。”
谢文?瑶也不揭穿她,只道?:“我本不该和姐丈单独言语,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岳昔钧道?:“殿下但?讲无妨。”
谢文?瑶道?:“姐丈在莲平庵供的那盏灯,用皇家的供油,便不会灭了。”
岳昔钧心中一凛,缓缓地道?:“臣……用不起?供油。”
“姐丈央皇姊一句,”谢文?瑶笑道?,“便用得起?了。”
岳昔钧道?:“区区小事,不必劳动她。”
谢文?瑶便点?到为止:“若非要避嫌,我也可送些给姐丈。”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心领了。”
“少陪了。”谢文?瑶话已说完,也不多留,略一颔首便又进了船楼之内。
岳昔钧行礼道?:“恭送殿下。”
待作揖的手放下之后,岳昔钧脸上恭敬的神色也褪了下来。岳昔钧心道?:谢文?瑶一向?深居宫中,怎会知道?莲平庵的事情?更何况,她显然不是随口提及莲平庵的莲花灯。
岳昔钧供莲花灯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是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去见英都。谢文?瑶既然提及此?事,是否是暗示她已知英都的事情?若是谢文?瑶知道?英都的事,又知岳昔钧托英都属下看?顾娘亲们的事情,那这几句哑谜便明了了——娘亲们的性命如同莲花灯,明灭只在旦夕之间,而若是有?皇家人的庇佑,自然安然无恙。即便不是指娘亲们之事,单以?莲花灯喻英都的性命,也是说得通的。
岳昔钧心中微讶:听谢文?瑶言下之意,是叫自己去请求谢文?琼的庇护?
谢文?琼在御前尚有?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大庇四?方”?
谢文?瑶此?番说这些话,不外卖个人情,只是并非卖给岳昔钧,而是卖给谢文?琼——她以?为岳昔钧和谢文?琼还算是伉俪情深。她想与谢文?琼交好?难道?是为了日后太子登了大宝之后打算?
岳昔钧心中却并未放松警惕:不论?谢文?瑶知道?些甚么,将来都可能是一处要挟自己的把柄。更何况,谢文?瑶知道?了,证明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莲平庵也并不安全。
岳昔钧刚触了谢文?琼的霉头,此?时也不敢犯颜,只招来宫娥,叫她给明珠公主热碗醒酒汤。
谢文?琼见了汤来,“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宫娥道?:“回殿下,是驸马叫奴婢送来的。”
谢文?琼心中又哂又恼,并不去拿那汤盏,只道?:“叫她亲自来服侍本宫用汤。”
岳昔钧听传入了船楼,谢文?琼此?时已然不在大堂之中,而是在西室榻上歇息。户牖半开,春风入怀。
岳昔钧转|轮入内,只见日光倾泻,照得船板斑斑驳驳,谢文?琼身着?五彩宫装斜倚小榻,支手阖眼,粉面薄红,像是海棠醉卧——好一幅美人春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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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琼听见了响动,也不睁眼,淡淡地道?:“怎么,本宫现在是使唤不动驸马大驾了么?”
岳昔钧道?:“殿下这是从何说起?呢?”
“叫人给本宫煮醒酒汤,”谢文?琼缓缓睁眼,“是怨本宫适才酒醉无状?”
岳昔钧道?:“臣不敢生?怨。”
“好个‘不敢’,”谢文?琼道?,“本宫险些被你的花言巧语诳了过去。”
谢文?琼正待要说些甚么,又瞥见一旁有?宫娥侍立,便道?:“都出去。”
岳昔钧却拦了一下道?:“稍等。”
岳昔钧从宫娥托着?的盘中取了醒酒汤,对宫娥道?:“有?劳。”
谢文?琼冷眼看?着?,把将才想要说的那句话咽了下去,只看?岳昔钧又耍甚么花样?。
岳昔钧笑道?:“殿下冤枉臣了,臣只当殿下还恼臣,恐怕不愿见臣,因此?不敢来亲自服侍。”
谢文?琼道?:“这么说,是本宫无理取闹了?”
岳昔钧道?:“岂敢。是臣不周到,殿下请用一口罢。”
谢文?琼任由那羹勺停在唇边,似笑非笑地道?:“本宫方才话未说完——趁着?本宫酒醉,就拿花言巧语诳本宫?你问本宫要真?心,本宫倒忘了问问你,若本宫有?真?心,你拿甚么来换?”
岳昔钧轻声细语地道?:“臣自然是以?真?心换真?心。”
谢文?琼闻言笑了一声,撑身坐起?,道?:“恐怕这话说得就不是真?心实意罢。”
不待岳昔钧答话,谢文?琼又道?:“驸马又疑心本宫为何转了性般,待你和颜悦色起?来,本宫倒也有?同样?的疑问——驸马先时作木麻雀相讥,怎生?又讨好起?本宫来了?”
岳昔钧道?:“殿下,‘众人待我,众人报之;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殿下怎生?待我,臣便怎生?回报,仅此?而已。”
“好个舌辩之徒,”谢文?琼道?,“嘴上能耐这般大,困在公主府中,恐怕心中觉得委屈罢?”
岳昔钧道?:“臣怎会觉得委屈。臣一身报国,殿下也是国之君,臣效殿下,也是效国。”
谢文?琼看?向?她,岳昔钧脸上几乎没有?甚么神色,只是眼神真?挚。
谢文?琼向?来不喜岳昔钧这套一听就是假惺惺的话,每次针锋相对地话说来,虽二人都心知肚明,岳昔钧却还要表面客客气气,就令谢文?琼觉得烦闷不爽。
于是,谢文?琼冷笑道?:“驸马好觉悟,既然要以?身报国,为何在船头还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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