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的眉眼间浮出慈爱和纵容,他道:“我知道,年崽崽,我知道。”
从何时起,他叫年崽崽,而非那个呼唤他的蛋的“崽崽”的称呼了呢?
岁年被乱发挡住视野,听见耳边传来了悠长浩荡的龙吟,那是来自万万年苦修的龙珠的神鸣。
砚辞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是个脑子很糊涂的父亲,他通兵法,却也搞不懂九天那些弯弯绕绕。
但此时此刻,他仅仅是无条件地在相信。
在凄厉的风声中,龙息也是温暖如早夏的风。砚辞倒转两人的方位,以自己的背部朝向海渊。
他用手盖住岁年的眼睛,对怀中颤抖不止的孩子道:“年崽崽,不要怕,爹爹在呢。”
轰隆————!
惊涛骇浪中,炸珠所致的冲击荡开了紫红的海水。
龙骨落地为洲,一捧未散的龙息将乌云盖雪托上了岸头。
云上已无飞鸟,岁年仰在龙骨洲上,即使有龙息的守护,在全无神力的情况下砸入海面,亦险些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朱紫的血液在龙骨上蔓延,滴入海中便传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慢慢转醒,望着无穷无尽的怪诞的天空,想起在当镇兽的百年里,骨瘴总是在诱他轻生自戕。
骨瘴不得愿望便用尽百般手段,在那无光的坑洞中它曾威胁岁年道:你可尝过真正的绝望?
如今,倒也尝到。
龙君炸珠形成的魂屏短时间内无法被突破,砚辞是想让他逃走,不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这也是岁年一贯的风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爬起来,那些污名冤屈唯有从长计议,受再重的伤又如何,只要还能吃下东西,就总是能活下来的。
但这次岁年真的爬不起来了。
浑身上下能动的便只有眼皮,听力在尖锐的耳鸣后得以恢复,他听到魂屏被划开,清凌凌的月色走到他跟前。
旁人进不到这里,但与砚辞修为相当的玄微可以。
他抬手以神力使岁年坐起,用的竟是银白的锁链,勉强牵拉着他不至他跑走。融入海水的骨瘴在屏障外发了疯,掀起浪头撞来,那其实是岁年已无法控制的部分。
沾满血污的长发自他颈项两侧流泻下来,岁年死死盯着面前的玄微,道:“给我个解释。”他呼吸间满是血气:“还有,我身体里你下的那个术印,解释。”
玄微似乎微微讶异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时乌云盖雪仍还保持理智。
可下一息,乌云盖雪突然暴起,胸口剧烈起伏,银锁被他拉的叮当急响。
“玄微!玄微!回答我——!”
天地受骨瘴的席卷,蒙在一片朱紫中,其余的地方黑黝黝不见景象,玄微长身玉立,银袍在黑暗中透出光来。
岁年很快便委顿下来,锁链拉扯着他不至软倒,他跪在龙骨上听玄微说起这来龙去脉。
他说机锦既已有防备,那他的月灵抓到的人恐不能摸出线索,机锦可以完全号令骨瘴,这远超预料。
当然,他也没有料想到七棠她们会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锦倒打一耙,但玄微果真不是没有后手。
他说:“岁年,本君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骨瘴时常会发出嗡嗡的笑声,岁年曾被祂吵得头痛,如今祂倒是安静如鸡,不知是否因为只要顺着眼下的发展,自己必死无疑,祂便能离开这具孱弱的身体,另寻出路。
原来从那时起,玄微便有了这个谋划,也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是他不留在人界,倒成了他不识好歹。
龙息散去,岁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幽冷的地牢中,暗无天日,过往种种,皆是一梦。
玄微携着光顺阶走下来,却灼烧他的皮肉,岁年轻笑一声:“那你有问过我同意与否?”
那位新将军说来日上琉璃刑台有他苦头吃,但那并不会吓到他,乌云盖雪发现,自己早已被架在刑台上。
就在玄微将那个术印种在他身体中时,他便彻彻底底走不下来了。
那枚术印就烙在他内丹上,乌云盖雪却连抬手按上胸口也做不到,玄微解释道:“在人界客栈种下,灵轨珠终究是外物,本君不放心。”
术印的作用是将乌云盖雪当做灵轨珠用,世间任何的法器,都没有生灵本身要强悍。
岁年发动骨瘴,便会与灵脉相连,顺着灵脉,他能找法阵的谋划者,若有其他骨瘴的源头,以能追索。
事后将其显影,届时真相大白,机锦纵然是太子,一时也难以辩驳。
这也就是为何玄微不保岁年的缘故,他知道机锦要推他做靶子,而毫无威胁的靶子,最容易令他掉以轻心。
但要启用活的灵轨珠,便需挖出内丹,以照世间真实的子夜鉴照其灵识,那么岁年一定会死。
玄微亲眼见证了龙君跳下去救乌云盖雪,他没有阻拦,砚辞伤势复发,亦必死无疑,不如就让其去痛快地追逐这个幻梦。
“你说过……不会用龙君做饵,不会、不会让花灵们丧命……”
“不是本君所为。”玄微道:“龙君会来,确实是个意外,当日我化一缕灵识在机关傀儡中,告知水莲洲宴,仅是为了拖延时间,留你们在人界。至于花灵们……”
玄微沉声道:“若机锦计成,牺牲掉何止是几百花灵,无人能比之天下苍生。”
潮来潮去,万物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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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哈哈哈哈——天下苍生!”
岁年骤然拔高的笑声,突兀地打断了玄微的话,那含混的笑听来宛如至哀的啜泣,垂乱的长发遮蔽住他的脸,肩膀却耸动不止。
他半哭半笑了片刻,竟再度暴起,那银锁被他拉到笔直,发出将要崩断般的锐响。
磅礴的紫红聚集在他身后,化为巨大的四足狂兽。
玄微不会为了考验岁年而用仙君花灵们冒险,可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大可牺牲掉这几百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岁年。
苍生与百人,孰轻孰重。
玄微已给出了答案。
或许这便是九天仙尊的准则,岁年明白他的道理,可是他失去了在兰阁手把手教他制作发簪的兰佩,失去了承诺过要保护她、要带她去人间走走的七棠,还有那个稀里糊涂的龙君爹爹,以及更多与他醉酒梅林间,说着明日生活的坚韧的生命。
他们的性命太轻了。
轻到可以被这位高权重的仙尊轻而易举地放入谋算,与那苍生天下去比较,变成理所应当的鸿羽浮毛。
巨兽扑向玄微时,他亦微微变了脸色。
这一击几乎是猫妖的全力,虽不至威胁仙尊性命,但也足以乌云盖雪趁乱逃走了。
一抹光华自玄微掌下化出,穿透紫黑的烟尘云雾,隐没入深处。
——叮!
震天动地的冲击后,玄微略略喘了口气,巨兽的虚影散去,那仰倒在地的猫妖看着刺入胸口的长剑……
通体透银,如月如霜。
那是真正全盛状态下的照霜剑。
昔日纪沉关的本命剑,亦是玄微的剑。
凄清的日光终于破出云层,照向人间。
烟尘后响起低低的气音。
“照霜啊……”
岁年抬起手,顺着那剔透的剑身抚向剑柄,像是抚摸阔别已久的挚爱的面颊。
可是他够不到底,又被剑刃割出伤口,却再没有一滴血流出。
他怔怔地看着这把剑。乌云盖雪曾见证了它在凡界的炼出,用这剑砍过冬天里的地瓜,削过秋千的坐板,抱着它在炎炎夏日蹭凉,却从未想过有一日,照霜会贯穿他的胸膛。
“岁年。”玄微来到他身边,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仙尊道:“……结束后,我会送你去轮回。”
没有得到回应。潮汐拍打着岸沿,日光下玄微不知为何,再难以直视眼前的这一幕,重重白影的幻觉侵入他的识海,他再度用出清心咒,转头要将龙屏破开。
却听身后传来沙哑的一声,没有起伏,如若大梦初醒的呢喃。
“玄微仙尊。”
玄微一愣。
这是乌云盖雪第一次叫他的尊号。
“是我认错了人。”
“我认错了人,你不是纪沉关……”岁年叹息道:“纪沉关他……他真的已经死了。”
第二十四章
玄微仙尊将岁年押回九天。
因骨瘴灾祸隐患未消,便也未立即提审,关他的地方则是在九天地牢最深处。
押来时他还与水莲洲上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仙君与花灵打了个照面,那几位浑浑噩噩,似是还未回过神。
地牢下设有消磨识海的法阵,若关得再近些,或能听见隔壁灵体们的呻|吟哀叹。
但岁年关得远,倒是半点声响听不得。
期间珠鸣来过一回,她本人亦是水莲洲的活口,有凤凰长老们的作保,暂不必被关到此处。
可若要是与重犯交谈,也是万万不许。
她隔了封闭的屏障,浓丽的眉目布满焦灼,拍打屏障做着口型,在说岁年要是有冤屈定是要伸,万勿轻言放弃。
半响后她见岁年不做反应,颓然垂下手,道:我不相信。
相信与否,并非有那么重要。
凤君琦羽稍过了片刻赶到,他是自应蕖仙君的牢房来。
花灵本就识海纯净,不堪摧折,那绿荷花所化的仙君教这地牢里的阵法折磨得够呛。
凤君早知这人好面子,还要在自己眼前维持个不算那么体面的形象,手里握把折扇,倚靠墙壁看向这曾经差点啃秃自己本体的凤鸟,安抚似的笑了一笑,脸上没半点血色。
琦羽几时见过他这幅模样,即使在凡界历劫时,作为自己小娘更作为皇室中人,应蕖也不曾沦落至此。
他心头窒闷,想与他说花君仍在昏迷,九天也在尝试为死于骨瘴的他的兄弟姊妹们唤魂,声音又传不过去,只能干着急。
绿荷花的仙君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冷静下来。
不知为何琦羽鼻子发酸,忍痛离开了。
到了岁年这边,他便更是焦心,乌云盖雪像是被抽了魂般抱膝坐在角落。
他身上穿的仍是水莲洲那日的窄袖衣袍,还是砚辞给挑的配饰。
昔日龙君怕猫咪不喜长袍大袖,选的尽是利索的样式,佩饰上也是小巧的福结搭柔软的垂穗,不会影响乌云盖雪的活动。
如今却也已破损不堪,结满了干涸的血块。
“姐,我们走吧。”凤君不忍再看,与珠鸣走出地牢。
迈出牢狱的门槛,九天外晴空如洗,余霞成绮,灵鸟在云间徘徊。
这九天供养的眷鸟本是因其羽金光、血脉华贵而得以在云中不受限制地飞,受诸路过仙君的观赏,翩然自得,自由自在,若是修炼到能口出人言,便会被封为仙侍,去到各殿伺候。
凤君被那霞光刺得眼痛,抬手正要挡,却见姊姊面如沉水,更不敢开口,末了珠鸣长长地叹气,对凤君道:“我回族中一趟。”
“我也再去琉璃刑台问问,水莲洲的海域下若是能发现龙珠残片,砚辞爷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凤君垂头丧气地与姐姐分开,他无奈发觉自己在这其中能做的实在太少了,等待又格外煎熬。
听说乌云盖雪寻找某人许多年,不知在他寻觅和等待的日子里,又是怎样的心情。
凤君摇摇头把愁绪散去,亦匆匆向负责水莲洲一按的琉璃台方向去。
九天仙君闲的极闲,忙的极忙,但种种皆与岁年无关,他蜷缩在天牢墙角,重重屏障上流动着天规与训诫的条文。
在他眼中,这些训文变成了川流不息的车马,那是人界的街巷,是他曾住过的云乡,也是云盖宗下繁华热闹的城镇。
生灵总是在违背过去的狂妄,他曾以为自己对人界并无眷恋,而今却频频想起那里。
想到那些纪沉关给他做的舒服的窝,想起那个笨蛋的样子,再慢慢想到他的死。
岁年终于开始接受纪沉关不在了。
他是听闻来的,骨瘴引发的地火困他在宗门内,屏障外的消息传不进来,到处都是巨响和沉烟,不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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