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你一路,眼瞧着荀氏的人护你入了云间坞!”
他?啐了声?,厉声?高喝,“给你一刻钟,自己走出来!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诺你,不追究你身边这位荀郎的窝藏之罪。否则——”
门楼高处的男子嗓音饱含自嘲之意,沙哑笑了几声?。
他?忽然提高音调,在风中高喝痛斥,
“小民并非什么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难的流民,被平卢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为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当做是朝廷钦犯缉捕!小民恨极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殒命在此,都是平卢王逼催惨酷,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在场众人,皆为人证!”
阮朝汐的头脸被黑暗遮盖,听到这里,感觉又惊愕又困惑,为什么平卢王咬死那幕篱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却死也不认。她想要揭开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却被牢牢地?按住了。
“别睁眼。”荀玄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场面?不大好看。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平卢王急促的呼喝声?几乎同时响起。“不好!他?要跳下门楼!快拦住他?——”
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门楼下兵卒的齐声?惊呼。
阮朝汐的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门,又加高加厚,门楼高处时常有飞鸟飞过。从这么高的高处摔下去,必然骨肉支离,不能保留全尸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心跳剧烈如鼓,激烈得几乎跳出胸腔。
挡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已经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却忘了揭开遮住头脸的氅衣。
遮蔽视线的浓重黑暗里,她想起了和幕篱男子的寥寥几面?。
其?实?也谈不上见面?。他?们甚至没有正经见过一次,更从未有一个字的交谈。
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每日早晚开窗时,偶尔窥到对面?的情形;某个深夜里,听到对方抚了一首伤怀琴曲罢了。
她至今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京城逃出来的钦犯崔十五郎。
耳边乱糟糟的,充斥着各方嘈杂的声?音。平卢王跳着脚破口?大骂,荀玄微冷静地?一句句辩驳,你来我往,舌枪唇剑,双方摆出紧张的攻守姿态,局面?剑拔弩张。
阮朝汐站在门楼高处,脚下踩着青砖实?地?,却仿佛置身在旋涡激流里。各种嘈杂声?音乱糟糟地?传过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仓促间拉起的氅衣还松松地?盖在脑袋上。这么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来。
不知吵闹了多久,周围忽地?转为安静,原本听不清的风声?清晰可?闻。
漆黑的视野里蓦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面?前,微往前倾身,掀开了紫貂氅衣。呼啸夜风猛地?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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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颊,吹散了积攒的热气。阮朝汐细微瑟缩了一下。
“劳烦阿般陪我。”荀玄微如常叮嘱她,“今晚事已了,回去歇着罢。”
或许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乌亮的眼睛里露出点罕见的茫然。
她没有听话地?往后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头往下看去。
前方坞门下,赤红狐裘的主帅已经不见踪影。火把照得四处通明,步卒压住阵脚,缓缓往后退,大军随即潮水般地?左右铺开,摆出三面?合围的阵势,原地?扎营。
“平卢王已经撤退扎营。对方失了锐气,今夜不会动武了。”荀玄微再度和缓叮嘱,“石阶结了冰,下去时小心滑倒。”
这回阮朝汐听从了。她牵着前方宽大的袍袖,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来级,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里来的崔十五郎?” 荀玄微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并无此人。”
第23章 第 23 章
兵临坞下?的翌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是个冬日难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惯常坐在黑漆书案边,一笔一划地?练习大字。
今日落笔心不在焉。
周敬则大清早地?在书房里?, 正?在一桩桩地?回禀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历阳兵马来?袭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调部曲, 并托燕三郎带来?手书,他会尽快发兵救援。”
周敬则双手奉上阮荻的亲笔书信, “坞壁三面?被围了, 只有背靠峭壁的那边无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 将书信绑在箭上, 趁夜射进来?一箭,对方并无察觉。燕三郎趁夜赶回去通报敌情。”
荀玄微如常坐在临窗的书案边, 把信接过?, 并不打?开查看, 随手放在案上, 颔首赞许, “做得稳妥。”
周敬则大步走?出书房。门外等候的杨斐求见?。
“东苑诸童都听闻了强敌来?犯的事。”
杨斐谨慎地?询问, “群情激愤,一致要求协同迎战。周敬则那边可有需要东苑效力之处?”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身后倚着?一枚隐囊。昨日整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修长?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坞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让东苑童子们冲锋陷阵?知?会过?去,叫他们不得闹腾,今日照常上课。若周敬则那边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课, 由你安排一日文课也无妨。”
“是。”杨斐问明,人却不走?, 又追问了一句。
“强敌来?犯,围而不退,郎君……可要点燃后山狼烟,向荀氏壁那边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唇边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寻我问一堆琐事,原来?是为了最后这句。”
杨斐尴尬地?咳了声,装作没听见?,正?色劝诫, “云间坞和荀氏壁互为犄角,互相拱卫。郎主和郎君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为了坞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当求援啊。”
“杨先生?放心。”荀玄微慢悠悠地?道了句,“后山狼烟已经点燃了。”
杨斐松了口气,连声告罪,正?要退出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书案,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别发呆了,阿般。今日东苑讲授文课,你随杨先生?去东苑。”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原本就有点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头,“啊?”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对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扰坞主正?事,收拾纸笔,起身随杨斐退了出去。
才出书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进门的孔大医。
“哎哟,小阿般,动作慢些。”
孔大医抱怨,“你在书房里?习字不少时日了,怎么行事还是匆匆忙忙的?无事多学学郎君的养气功夫。”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杨斐,边走?边问他,“刚才杨先生?进来?书房,可看见?周屯长?去何处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杨斐诧异问,“你寻他有事?周屯长?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随我去东苑进学……哎哎,阿般?”
“问周屯长?几句话。问明了便去东苑。”阮朝汐不顾杨斐在身后呼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没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则。
“周屯长?!”阮朝汐喘着?气跑上去,跟随周敬则的步子往前走?,“想问……问屯长?一件事。”
她调匀了呼吸,问出心底盘亘的问题,“昨晚登上门楼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暂居在西厢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则正?在巡验四处防卫,闻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皱眉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谁又知?晓?就连平卢王也不能断定。你小小年纪,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阮朝汐坚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问,那人是不是徐二兄拼死?救回来?,又安置在西厢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则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都知?道是他。”阮朝汐深吸口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门楼时,显露出求死?的意图,为什么没有人拦他?”
“……”周敬则转身便走?。
阮朝汐没想到人说?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则已经走?出去两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拦人,却越追越远,眼睁睁看着?周敬则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门外。
阮朝汐:“……”
她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的疑问势必得不到答案了,慢腾腾地?转回身。
回了敞开的正?院,穿过?庭院,脚步停在东苑小门处,紧闭的门后传来?杨斐的叹气声。
“好你个李豹儿。你入坞也三个月了,就给?我练出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进坞,一起进学,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过?来?,我叫她在沙地?上写一遍,你照着?她的字练。练不好的话,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
阮朝汐的脚步原地?顿住。
她今日进了东苑,李豹儿晚上肯定要饿肚子。
李豹儿人不错,她不想害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两步,转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书房里?。
值守书房的白蝉和葭月已经退出去门外,只有孔大医独守着?角落里?咕噜噜煎药的小炉。苦涩的药味覆盖了鎏金铜炉里?的清淡香气。
四季山水大屏风移了位置,遮挡住了挂琴剑的那面?墙边摆放的小榻。
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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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复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愈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叹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 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叹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糊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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