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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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猛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的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去?阮朝汐的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的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 “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 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马,你的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猛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的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的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的。”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呼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声线听来不似平日的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的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的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的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的那场不加血的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历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的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苏醒的小兽般的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的称呼,“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呼,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的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的坞主称呼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呼,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的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的那个瞬间,注视的目光甚至带着陌生的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呼。”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第42章 第 42 章
护卫部?曲都?被全数清场, 只留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不远不近地守着车驾,阮朝汐撩起车帘,弯腰进了大车。
一进去就感觉眼前格外的?亮。几案上点?起两盏铜灯, 一左一右放置在靠近她坐处,她在明?亮灯火里跪坐。荀玄微坐在靠里暗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漆矮案, 对峙般的?静默气氛让人不安,她开?口催促, “郎君找我来说何事。”
“换了个称呼, 越发的?疏远了。”荀玄微进了车, 声线恢复了舒缓, 刚才片刻的?冷冽尖锐仿佛是个错觉。他噙着清淡笑意,神态自若地换了称呼。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 朝汐。沈夫人说你小时候懂事听话, 越长大反而越不服管教。前几月不声不响地去了阮氏壁, 临行登车了沈夫人才知晓。回来直接搬出了西苑。说说看, 谁给你委屈了?还是说你在云间坞过得?不好?”
“没人给我委屈。我在云间坞过得?好。”阮朝汐冷静分辩, “我只是及笄成年了, 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及笄成年了,雏鸟翅膀长成,想要?展翅高飞了。”
带着几分感慨, 荀玄微再度唤了她的?名。 “朝汐。我特意寻了傅母前来教养你。她在我母亲身边跟随二十?余年,便是去宫里教养公主也足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精心?教养,也压不住你骨子的?野性?”
这是阮朝汐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野性”这样形容她的?字眼。她愕然抬眸,又很快低了下去。
“沈夫人的?教养, 桩桩件件我都?记着。”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扬起, 仰头望着对面的?郎君。
无论是端正?的?仪态,轻缓平和的?声调,丝毫不乱的?衣摆,自然叠放的?双手,无处不体现?着这几年来的?精细教养。
但荀玄徵的?视线望过来时,并未如她所想,审阅她的?教养仪态,而是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娇俏的?少女流苏髻上,插着一只兔儿发簪,一只牡丹金簪。
他身往前倾,越过矮案,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了兔儿簪,借着明?亮流泻的?灯光,垂眸打量发簪上雕刻的?兔儿拜月图案。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发髻,乌发间的?玉簪真的?被抽走了,连一声告知都?没有,她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倒是信任阮郎。”荀玄微掂着阮荻的?及笄礼物,在灯下打量着。
“他也确实?对你不错。但阮氏族人众多,你已?经及笄,至今未入阮氏壁。当然有你自己不愿去的?原因,但阮郎并未坚持接你去,因为阮氏各房意见分歧,人心?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入阮氏壁,你要?多留意了。”
阮朝汐确认簪子不在了,慢慢放下手,重新?交叠在身前。但阮荻赠送的?兔儿发簪是她极在意的?礼物,她忍不住飞快地瞥过对面一眼。
暖玉色的?指尖正?在慢悠悠地把玩着发簪,并没有交还的?意思。
“多谢郎君告知,我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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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之后,我立刻回云间坞,再不出坞门一步。但之后,郎君对我……不知有什么安排?”
“我对你能有什么安排。”荀玄微继续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兔儿发簪,“你是阮氏的?人,我不过是个阮家的?外姓好友罢了。你该去问阮郎,他对你有何安排。”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他说的?话。
“这么多年,我都?住在云间坞里,受荀氏庇佑。我的?前路……长兄会来和郎君商量的?。”她轻声说。
“你倒是敢说。” 荀玄微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承认下来。
“猜想得?不错。你从小借住在云间坞,受我傅母的?教养长大。虽然冠着阮姓,阮家不敢独自做主。五月你及笄,六月你阮家长兄的?书信就到了京城,和我商议的?,正?是你将来的?议亲诸事。”
“……”阮朝汐凝神细听着。
荀玄微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把拜月兔儿发簪搁在案上,却换了个话题。
“早上给你送去的?簪子,你没有扔了,砸了,反倒顺从收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收了我的?簪子,是在替你自己的?前程打算了。这几年长进了不少。”
阮朝汐不太明?白荀玄微这番言语。意有所指,似褒似贬,乍听像是夸奖,仔细咂摸又不对。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理应扔了、砸了玉簪,才符合他的?期待,不砸簪子倒是做错了什么。
她思索着,实?在难以理解,不免显出几分困惑神色。
“好好的?赠礼,为什么要?扔了,砸了?”
她今年及笄不久,虽说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眉宇间稚气尚存,茫然抬眸的?时候,眼睛乌亮柔和,带着疑惑不解,眼神几乎是柔软的?。
昨晚城外,她虽然外表保持着镇定,其?实?被平卢王的?狠厉善变惊吓得?不轻。
荀玄微在城下短短几句交锋瞬间受到的?真切威胁,让她意识到,世事无常,风险多变。
人既然好好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见面更好的?事呢。
她不再想计较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难过了。
荀玄微相赠的?十?二兔儿玉簪并不是被她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她昨晚其?实?想了不少。
阮朝汐低头从荷包里把簪子翻出来。
“郎君的?簪子,我收下了。七娘和十?二郎今日过得?不好,他们都?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罚他们了?”
她摸了摸簪头精致的?捣药小兔儿,身体向前倾,双手奉上玉簪,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个妥协的?姿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接过玉簪,替她簪在发上。
荀玄微今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盏刻意挪了位置,放置在靠近车门处,阮朝汐跪坐在灯火通明?的?亮光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细致观察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揣摩着她每句话里的?真心?假意。
直到此?刻,阮朝汐上前倾身,双手递上了玉簪,他终于流露出少许惊讶,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在剔透十?二兔儿玉簪上转了一圈。
起先带着惊讶意外,又带了些思索,随即莞尔失笑。
“今天又打的?什么主意。”
阮朝汐捧着簪子,等候了片刻,没有人接过去,她讶然抬头上望。
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致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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