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半脚踏出门又折回来道:“公子,你要出去?”
“跑一圈马。”霍洄霄头也没抬。
公子心情不好就喜欢跑马,在红蓼原时就那样。牙斯想了想,又道:“公子,郎中说了,你这一月最好还是不要骑马为好,免得拉扯了伤口,伤了经脉。”
霍洄霄挑眉啧了声,牙斯登时跳了出去,边跑边大喊,
“属下这就去。”
天穹落日似血,不知是谁心口流出来的,暮鼓三响,悠远而辽阔,门口石狮子上一只黄雀惊起,飞掠惊响护花铃……霍洄霄站在廊下,目光远眺不知望向何处。
不由得想起沈弱流离开时骤变的脸色,踉跄的步子,心头叩问:
分明是赶上门来找他不痛快的,自个儿却在那里不痛快什么?
无人回答。
檐下护花铃叮铃叮铃……
*
黄雀自天穹残阳中滑落马车窗棂,梳理羽翅,不时啾鸣。
风吹帘幅半掀,露出车中人雪玉艳绝的脸,此刻却眉头紧蹙,紧紧抱着腹部。
福元抬手挥赶走黄雀,将帘幅重新归拢,一张白脸皱缩,眉头紧锁,
“圣上可是那毛病又犯了,这些个太医,成日里只管开方子抓药,吃来吃去,却是半点不见效!圣上心慈,不与他们发难,若换了别个,他们那些脑袋早掉了八百回了!哎哟,我的圣上哟,只盼诸天神佛开眼,要折磨便折磨奴婢吧……”
听他神神叨叨的,沈弱流觉得好笑,苦笑了声,“朕并无大碍,只是腹部有点刺痛罢了,倒也还能忍,只是……”
沈弱流皱着眉,却是不说了,一张脸煞白,仿佛忍受着高于他所描述的巨大苦楚。
福元登时收起哭腔,紧张道:“圣上可是还有其他地方疼痛?”
沈弱流手从腹部挪到心口,按了按……胸腔跳动得很厉害,他双眉紧拧,嗓音颤抖,滞涩道:
“福元,朕这里难受……”
跳动引起一阵阵抽动似的酸涩感刺痛,从一点流经四肢百骸,沈弱流必须弯折身子,缩回人最初始降生于世的那副模样,才能压制住这种在喉咙翻滚的感觉。
若说是心痛……那混账与他的评价,薄情薄幸。
若真是薄情薄幸的人,又岂会心痛,怕是连心都没有。
沈弱流弯折身子,一手扶在腹部,一手按着心口,露出苦涩笑意。
福元见此般,觉得天塌下来了,哭腔道:“哎哟,我的圣上哟,那北境王府莫非是什么不祥之地不成,圣上分明前些日子已好了些,怎么去了趟北境王府更严重了不说,还多出心口痛的毛病来……”
哭完了,他抹了把眼泪,“此回去徐阁老府上,却也不知那神医究竟是真的神医,还是空有噱头,不过徐阁老既以贵客之礼相待,想来是有几分斤两的,只盼神佛保佑,他能医好圣上,不然奴婢、不然奴婢……”
语毕,他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却怕扰得圣上心烦,紧咬嘴巴并不哭出声。
圣上的命,怎么就这般苦呢,从八月开始,自打那世子爷进京以来,接连遭祸,莫非两人八字相冲不成。
沈弱流笑了笑,叹道:“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转过一道巷子,停在徐府门前。福元揩干净眼泪,先跳到马车下,“圣上仔细点,奴婢扶着您。”
两人到了徐府门前,说明来意,小厮前去通报,徐府的总管是见过沈弱流几次的,知他是老爷的贵客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迎进门好生招待。
那神医恰巧在府上,总管叫人看了茶点,便带上门出去请神医来,并不在房间内多留。
徐攸喜好雅致,案头四时清供按时节变换,陶罐内斜插几支老松枝香味清苦,推窗便能见亭中适时花木。
沈弱流嗅见那股清苦香味,腹中略略平息。
等了不多时,总管带着一位约莫五旬年纪的老先生进来,给二人介绍一番便又带上门出去了。
房内只余下沈弱流福元主仆二人与那位久闻大名的老神医。
沈弱流打量着眼前这位老先生,并不拿架子,笑道:“老神医请坐,我早就听徐师傅提起您,今日方得一见……福元,斟茶。”
神医知眼前人身份尊贵,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书生礼,才落座,“公子不必客气,神医二字老朽确实当不得,老朽姓谢,单名甫,公子称我姓即可。”
沈弱流倒不纠结于此,笑了笑,看了眼福元。
福元意会,躬身退出门外,又将门带上,守在门口。
谢甫见此,心下了然,也不等沈弱流开口,便从随身药箱中拿出脉案道:
“老朽先为公子请脉。”
“有劳谢老先生。”沈弱流将腕子搭在脉案上,心里却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任何法子总要试试。
试过了,才能真正放弃。
若是一番看诊下来诊出个顽疾绝症,他倒也不觉惊奇,太医署一百多位太医都是大梁的杏林翘楚。
他们不敢说的,眼前这位老先生未必敢。
谢甫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闭上眼睛,感受脉象……不过几息呼吸之间,他便将手放了下来。
面色遽变,颇为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沈弱流。
半晌后,他拱礼道:“老朽试问公子是否从两月或者三月前便觉头晕眼花,食欲不振,偶有恶心乏力,贪睡疲惫等症状?”
沈弱流有些诧异,看向这位老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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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面色虽然如常,但却白得吓人,唇角胡须亦随着嘴唇抖动。
莫非真是什么不治之症?
此人明显比太医署那帮饭桶靠谱许多,沈弱流点头,
“谢老先生说得不错,我从约莫两月前便生出这些毛病,看了许多位郎中,但都说不出我到底患了何病,药吃了许多下去,却不见起色,近日症状越发严重,偶尔会觉得腹中刺痛……”
他看向谢甫,苦笑道:“还请老先生明示,我到底患了何种怪病?”
肉眼可见,谢甫脸色又白了几分,继续问道:“公子最近可有骑马等出游活动,而这刺痛症状是在此类活动之后才出现的?”
沈弱流点头,“是。”
谢甫继续问道:“公子近期可受过惊吓,有过度的情绪波动?”
沈弱流心下更觉这神医之名他当得,“是。”
遇刺之时,他便受了惊吓,至于情绪波动,他只要见霍洄霄那个混账一次,就要动怒一次。
谢甫嘴角胡子颤颤巍巍,迟疑道:“公子是否近日衣带渐紧,虽无食欲,但腰腹渐粗?”
沈弱流愕然,他自省,却是头回见这位老先生。
怎地他连此等福元他们近身伺候之人才会知晓的密辛都能诊看出来。
心下越觉这“神医”二字名副其实,忙不迭点头道:“正是。”
这刻,谢甫只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后背密密匝匝起了冷汗,亦知眼前这位小公子身份究竟何其贵重,在他面前若不谨言慎行,只怕身首异处不过一夕之间。
然行医多年,得一“神医”虚名,亦之为医者,要尽力医治每一个病人,挽救每一条性命,亦要讲求一个“诚”字。
谢甫心一横,当即跪下,不再敢与沈弱流对视,
“草民试问,贵客是否为大梁沈皇室中人?”
沈弱流执盏一顿,半盏茶倾了出来,他看向行大礼的老人,心下一惊。
莫非这位神医除了医术了得,还会算命?
可他也陷入迟疑之中,天下沈姓皆为皇族,沈皇室一脉子嗣繁多,可到了他这代,郢都真正的沈氏血脉不过他与沈青霁,还有大长公主三位罢了。
沈青霁年过而立,而天下皆知当今圣上十六践祚,如今也才不过十八年纪。
若他承认自己姓沈,是皇室中人,便不难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一百多位太医不敢在他面前说的真话,沈弱流不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敢。
想了想,他笑了,只怕在这位神医诊脉之时便已觉察到他的身份了,只是不敢确认而已,若他怕,便不会再问之后那些问题。
“正是。”沈弱流落下二字,执盏自饮,“谢先生不必惊慌,君子一言九鼎,不管你今日诊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出了这道门亦不会追究。”
谢甫定了定神,行叩拜大礼,“草民叩谢圣上!”
沈弱流笑着挥袖,示意他起身。
然而谢甫仍旧维持着叩拜大礼,冷汗顺着他花白的鬓发下流,他颤声道:
“圣上脉象如珠滚玉盘,触之圆滑,往来流利(1)……恕草民大罪,此乃喜脉!”
“啪”地一声,手中茶盏坠地,在寂静空旷中显得尤为刺耳。
沈弱流没听清,“……什么?”
谢甫面贴于地,丝毫不敢抬头,冷汗已经濡湿的后背衣物,
“圣上,此乃喜脉!”
沈弱流苦笑道:“谢老先生莫要开这种玩笑,朕究竟得了什么病?即便是不治之症,朕也说了恕你无罪。”
谢甫继续重复,声音颤抖,“草民行医几十载,所医治病人不计其数,圣上信也好,觉得荒诞也罢,按草民所诊,圣上……确实是遇喜之症!”
轰隆一声,沈弱流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之后一片嗡嗡响,他拍案骤起,脚步虚浮,险些摔倒,扶住桌案才堪堪站稳,冷声道:
“谢老先生可知欺君之罪是何等的重罪?!”
“草民知道,欺君之罪,罪无可恕!”谢甫额上满是汗水,却不敢擦,再次叩首道:
“草民知道,所以草民不敢犯,草民若今日隐瞒,日后东窗事发,龙子坠地,圣上第一个砍草民的脑袋!草民不敢以项上人头涉险!更不敢拿圣上千金贵体开玩笑!”
室内一寂。
像是踩在云端,飘忽不定,四肢绵软,虚虚实实,沈弱流再也分不清真假,他喉间涌起一股腥甜,面色煞白,脚下一软,摔回椅子上……
喜脉?
他的腹中、他的腹中竟然揣了个不知是谁的孽种?!
他是男子!怎么会怀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弱流觉得荒诞、可笑,强压下喉头呕血的冲动,又问了一次,
“……你是说,朕的腹中有个孽种?而十月之后,朕会如妇人产子一般将这个孽种生下来?!”
谢甫道:“正是。”
他固然笃定,沈弱流却仍是不信,且说普天之下,从未有男子产子之先例,就算他能……他从未与人亲近过!怎么会怀孕?
简直是荒诞!可笑至极!
腹中孽障也不安分,适时地阵阵刺痛,沈弱流一阵反感,连同这个孽种与他不知名的爹一起恨了,手指捏得发白,他强自压下翻滚的怒火,咬牙切齿道:
“……这个孽种,几个月了?”
谢甫虽疑惑,却还是答了,“回圣上,男子之躯有异于女子,草民亦未见过先例,只能确定的大概……大概两三月左右。”
沈弱流竭力忍耐发疯的冲动,“神医行走世间,见多识广,可知朕为男子,又为何异于寻常人,可以……受孕。”他十分屈辱地说出那两个字。
谢甫此刻才算是放下了半颗心,抬手揩汗道:
“圣上问起,草民倒是想起曾听说过的一宗传闻。传闻所言在几百年前大陆有一支皇室,曾经有恩于一位陆地仙人,仙人为感念这支皇室,便赐下‘多子多福’包含在内的众多福祉,草民当时只当个民间传闻听,如今才觉传闻未必不真。”
仙人只管散福祉,这多子多福落在实处却连沈皇室一脉的男子都可以受孕。
沈弱流怒极反笑,“谢老不觉得此事十分荒谬吗?”
谢甫拱礼,“圣上,行医于世,治病救人,草民不敢在此事上欺君。”
沈弱流梗住了,十八年来的认知粉碎在此刻,却也认命了,无论如何荒谬,他都能感觉到腹中孽种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突然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他会恶心想吐,食欲不振,却喜食酸辣。
为何那些太医给他诊脉,一个个支支吾吾,战战兢兢言语不详。
为何他惊慌失措之下,会首先护住腹部。
为何他分明吃得不多,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孽种!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在太医署那帮饭桶一副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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