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出来时,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了。
江淮之自认一生端方持稳,行走世间如松如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烂着衣袍歪着发?冠,拖着羸弱的身躯一点点将那发高烧的小姑娘领去街上。
若放在以往,他这方帝京最矜贵儒雅的谦谦君子,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于人前,怕是早已自裁谢罪了。
他本可以继续做那人人歌颂的江家三郎,在京中人为他筑起的神?坛上孑孓独行,一生仕途平坦,光明?磊落,在史书上留下最清风朗月的一笔。
只要他拒绝她。
只要他自此与她划清关系。
他都没有。
他在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跌落的粉身碎骨,被人扔在泥里碾被人含在唾沫里骂,都要坚定地去选择与自己?耗尽心血培养出的学生对?立,带她一起从这层层森严的东宫出去。
伤口叫嚣的疼痛与宫人声声入耳的讥笑嘲弄混于一处,他顾不上去想?,只匆匆在桃花树下寻了一方长椅,将她好好安置上去。
蹲在她跟前,瞧着那烧得晕乎乎的小娘子,他心下一痛。
要怎么办。
最好的去处,便是将她送回相府。
可是相府中人绝不允许他再靠近那里,遑论他亲手领着他们的小娘子回来,若是将她一个人丢在门口,传信叫相府的人出来接,夜色寒凉,怕更是不妥。
犹豫间,符柚迷迷糊糊地动弹了。
“先生……”
她眼?前有些不清明?了,只能勉强瞧出他的轮廓。
“好凉快,这是在哪里呀?”
“朱雀街上。”
江淮之压低声音应着。
“柚儿坚持一下,我寻马车送你回家。”
“不要回家。”
她开口沙哑又软糯,伸手拽住了他的所剩无几的衣袖。
“回家就看不到?你了。”
“柚儿发?烧了。”
他似是全然忘了自己?的伤,耐心哄着她。
“不可以再在外面待着了。”
“烧了吗……我不信。”
她迷迷瞪瞪地跟他闹。
“娘亲以前,都是用?手试过才会说我发?烧的,你怎么胡乱讲话呀。”
“怎会胡乱讲话骗你。”
见她执拗不肯,江淮之只得试探性?地抬起手,犹豫半晌,方浅浅落在她小额上。
这一试可要紧了,额间滚烫的温度激得他触电一般缩回了手,骇得他几乎要方寸大乱。
怎会这么烫?
是他失了许久的血,又在这寒夜里吹了半刻冷风,手掌太过冰凉么?
顾不上许多,他凑近了些。
“柚儿,别乱动。”
“啊?”
符柚懵懵的没太听懂,在凳子上乖乖坐着没动,却只瞧见他蹲在自己?跟前,忽然就起了起身子凑过来,将他的额头用?力贴到?了自己?额上!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整个意识都浑浊起来。
他高挺的鼻梁在她脸上划出细腻的触感,那方比她宽大些的额头也跟着轻轻动了动,将她整颗心都蹭得酥酥痒痒的。
他还在试吗?
可那淡淡的雪松香气萦在她的周遭,就像一坛酿了百年千年的老酒将她的鼻腔充满,让她早已醉得不像话,更遑论那微凉的唇,似乎还不小心擦过了她的鼻尖。
她方才真没觉得自己?起了高烧,只觉得比平日里昏昏沉沉的没多少力气,可眼?下她是信了,从江淮之凑过来的那一刻,她浑身就像被丢进?油锅里煎了一遭,比那夏季烈日下的街道砖还要烫上三分。
他终于不试了。
只是那副好看的眉,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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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深了。
“我们不等马车了,柚儿。”
都快要到?宵禁的时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尚未出宫便用?自己?的信物传了信,到?现在都过了许久了,还没有马车过来接。
江唤究竟在做什么?
他巧妙地避开她的小手,只隔着衣袖握住她的腕,穿过几无人烟的长街,踩着打更人清脆的锣鼓声,到?了对?面那间正准备熄灯关门的药堂。
一只瘦削的手拦下了那方即将紧闭的木门,药童怕夹到?人,连忙将门重新开展了。
“这位公子,我们要……”
药童口中说着,眸光一转,瞥见了他身边那位昏昏欲睡的姑娘。
“等一下,这姑娘是怎么了?”
“她烧得很烫。”
江淮之紧锁着眉,将随身带着的银钱包尽数递给了药童。
“有劳先生,可否破例为她医治?”
医者仁心,那药童没有半分犹豫,就将他们迎了进?来。
“你们先进?来,要宵禁了,我得赶紧先把门关了,要罚银子的。”
那少年嘱咐着,手脚麻利地落了锁。
“楼上还有房间,公子先把这位姑娘扶上去吧,我去喊我师父过来。”
“多谢。”
江淮之匆匆谢过,便低眸去哄身边的小娘子。
“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一会医师给你瞧了病开了药,就乖乖睡上一觉好不好?”
“好……”
符柚闷闷应了,瞧着很是难受。
“还可以走吗?”
他要担心坏了。
“房间在楼上,这里没有可以躺的地方。”
“……走不动了。”
她彻底没了力气,微哑的声音里委委屈屈的。
“抱抱我嘛。”
她仰着那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看向他,眸中水盈盈的,模糊了那一贯的清澈,瞧着可怜兮兮的,惹人心疼。
江淮之受不住她这样撒娇,耳根羞红,仿若滴血的扶桑花。
他其?实?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她,既无姻亲关系,有些事情就不该做得太越界,越是珍视她便越是该看重这礼数。
上一次抱她从大理寺牢狱里出来之时,便是事急从权,末了自觉歉疚,夜里还偷偷抄了好几道经文。
这一次呢。
……又是事急从权么。
他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弯下腰,将那迷糊的小娘子温温柔柔打横抱了起来。
许是难受得紧了,那小娘子软趴趴的双臂胡乱一勾,恰恰好环住了他的脖颈。
“……不许胡闹。”
江淮之抱着她上楼,叹息一声。
“一会乖乖喝药,也不知有没有糖给你吃。”
“嗯……”
滚烫的小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口处蹭了蹭。
“……”
他没了办法。
花白?胡子的老医师已经提着诊包过来了,他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将她轻轻平放在床上,落下床架上遮挡的纱幔,就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有劳老先生,这么晚了还要打扰您。”
江淮之拱手一礼,又朝帐里嘱咐着。
“柚儿,手要给先生看。”
一只白?皙的小臂,很听话地伸出来了。
老医师给姑娘家看过的病也不少,熟练地搭上诊纱,便操着浑厚的声音问了一嘴。
“公子是她什么人啊?”
“是她老师。”
“……是夫君。”
说什么呢?!
江淮之被她这大胆的答话惊得双手一颤,险些把掌心里刚晾好的热水打翻。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刚要开口斥她胡闹,那老医师反倒先说话了。
“那便听姑娘家说的吧,既是夫君,你也不用?避嫌了,在屋内稍坐下。”
“……”
江淮之唇角略一抽搐,为了不叫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得顺着这台阶下了,低着头默默给她晾茶去。
老医师瞧得快,很快便起了身。
“这位姑娘昨日受了风寒,便有了发?热迹象,却并未好生用?药,休息也不够足,今日瞧着脉象又有多次急火攻心之兆,过度疲劳上火并旧疾未愈,发?热得便过于厉害了。”
“有劳先生。”
江淮之瞧着沉稳,眉目间却难掩万分忧心。
“可有大碍么?”
“老夫为她开上几服药,煎好了便送来,你让你家夫人喝了,好生休息一晚,明?日应有好转。”
“……多谢。”
他还是没太习惯这个称呼。
“事出紧急,在下并未随身携带多少银钱,若是不够,天亮了再取了送来,今夜便叨扰一晚了。”
“够了够了。”
老医师颤悠悠地抚抚花白?胡子,收拾东西便往外走了。
“瞧十个人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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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童很快将煎好的药送过来,他连哄带骗地盯着她一滴不剩喝干净,才肯将她胡乱拍打的小手放开。
“……喝个药,闹这么大动静。”
江淮之耳根的温度就没有下来过,他将药碗放去一旁,重重舒了口气。
她难受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还哼哼唧唧不肯喝药,小手还不自觉去拍那药碗,好几次都险些掀翻,害得他只得一只手摁住她不老实?的爪子,另一只手俯在她身前给她喂药。
折腾到?那碗见了底,二?更的鼓声都响彻帝京上空了。
……叫人听见了该作?何?想?。
好像欺负她了一般。
那小娘子尚且还不知道自己?行事有多荒唐,呜咽着。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苦嘛……真的苦……”
是那种清茶都冲不淡的苦,她哼唧着要糖他也无处去寻,药铺里自是也不可能备这种物什,只得生生把那苦药往里灌。
“好了,柚儿。”
江淮之取了她的香帕,坐在床沿上细细将她小脸上每一处泪痕都擦干净。
“今日太折腾了,听先生话,早些睡好不好?”
她有点不太愿意。
“那先生呢?”
“我就在这里。”
他语气温柔又好听,入耳很是安心。
“我不走的。”
短烛烧尽了几只,他没有刻意去添,只让这屋内自然而然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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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柚躺在软枕上,隔着昏暗药室内的一道月色,和着药香与雪松香,想?努力睁开眼?,去偷窥下眼?前人清逸俊朗的侧脸,却也是看不清楚。
一整日的哭闹其?实?早已叫她失了力气,只是心里拼了命地吊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昏倒,想?要把他救出来,想?要跟着他出东宫,想?要去治病,想?要和他再多说几句话……
如今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她,她心里的那口气,终于才算是卸下了。
那碗药里许是加了什么助眠安神?的东西,她只躺了一小会,就快要没了意识。
“那我睡啦……”
她迷迷糊糊呓语着。
“你真的不要走哦。”
可是她好像隐隐约约记得,他身上也是有伤的。
只是来不及再去细想?,一阵晕眩袭来,她终于跌入了梦境中。
长长的鸦睫细微地扇动着,也扇走了这药室内最后一分喧嚣。
江淮之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俯身将被角细细为她掖好,又将她鬓角被汗水打湿的发?丝拨到?一旁,才总算安下心来。
他其?实?心里头也很乱。
就如同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给相府一个交代。
未出阁的娘子夜不归宿,这是何?等的大事,相府必然是要无视那宵禁,派人出来寻的。
可若是他眼?下传信过去,告知丞相柚儿在他这里,甚至与他深夜独处一室,简直是越描越黑,置柚儿的清誉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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