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银汉三嗓音醇厚悠长,却不同于醉得意老腔那般雄浑浓厚。咬字韵律拿腔拿调,手中若再多把纸扇,便全全是说书人模样。
他笑叹道:
目尽青天怀今古,
岂肯恩怨相尔汝。
恩感人心,死犹有喜。
怨结人心,死犹未已。
……
毒药师遥望风雪尽头花灯辉煌,“哪有那么多恩怨。”
银汉三点头答,“多大点事,闲的。”
又道,“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牵扯小孩子进来作甚。”
“以后孩子们都过好日子。”毒药师自顾自喃喃着。
银汉三不作理会,又正色补充道,“毒药师,我只是闲话,你权且听听,莫要全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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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相互做伴,都过好日子。”毒药师怔怔重复一遍。
他从袖中翻出一枚小丹,拇指一捻便扭开来,其间呈了香灰状的药粉。毒药师深深看一眼那香灰余烬,又有些更深的猜测。
银汉三见他失神,叹了口气。爱惜地拍拍衣袖积雪,又看一眼雪中的小店,摆设细致错落,很相宜,各式银器有序摆放在柜台上。
世上太多好东西,享用不尽,目之不竭,哪有空天天恩怨。
银汉三又笑道,“不能白听。你记得引我去见见千红一窟。我与她好生探讨一番。”
银汉三却忽然吸一口寒气,小心侧目道,“你师兄不会生气吧?”
毒药师懵了一会儿才明白,此师兄大概指的是袖玲珑。
毒药师双目空空,“啊?”
银汉三此人的消息,果然不可全信。
*
看了花灯,下一步是带他去看夜景。最后还有一场惊喜。
“这条道,平沙雁师兄常带我走。”
古鸿意牵起白行玉,“牵好。”便一个箭步上前,两人朝一方已闭了门的小脂粉铺的珠帘间奔去,眼看要撞至店门,古鸿意提掌轻轻一拨,一挑,珠帘叮当划开,其间别有一番洞天:
幽暗昏惑古道,不分南北,不似在汴京。
长腿跨入珠帘中,一刹黑暗,古鸿意牵着他快快奔去,几个轻巧转身,又一刹,眼前明光涌入,豁然开朗。
“到了。”
白行玉慢慢睁开眼,愣神。
小河薄冰,夜雪新积。
河畔人家炊烟灭下,桥头一对人撑伞看河对岸。
河对岸,汴京灯会,乱金纷飞。
他们刚刚还身处灯会之中。
这么几步,竟然跨越了大半个汴京灯会,竟到了小河,身后便是酒楼、闹市、户坊。
“如何,大盗便是如此行路的。是否有你的马快?”
耳畔,古鸿意迎风雪恣意笑道。
白行玉回首四顾,有些讶异。确实是小河,初冻的薄冰间栓一只小渔船。
老船夫也在。
老船夫抹一把汗,抬头看那二人不知道从何处现身,一人纡金佩紫,一人白衣胜雪。
仔细看,一人腰间仍挂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但另一人,单剑变双剑,流水一样的细剑,剑鞘各别了一支鹅黄腊梅。
单剑变双剑,我船要不保。老船夫目光一空,颤颤巍巍笑道,“二位侠客,好久未见。”
古鸿意快步上了桥,倚栏杆俯瞰老船夫。
他环臂扯一下发尾,便抬手一抛。
老船夫支着船桨,护着斗笠,抬头看他。
扑通。稳稳落入斗笠中。
老船夫垂头一瞧,赫然一枚银坠,水滴形状,清润晶莹。
“老人家,往日不能白白坐你的船!”
小桥上,那侠客长发沾雪摇曳,扶栏高声喊道。
他牵起身边人的手,两手交叠,压在桥头栏杆上。
“老人家,我娶到他了——”
桥上青年朗声向老船夫交代道。
眼睛很亮。
老船夫毫无稀奇的表情,抬头看一眼二人,他身边人正看他,眼神愣愣,又弯起唇角。
大雪压弯枝梢。
小船停在溪头。
二人肩头落了雪,十指相扣下了桥。
老船夫翻翻袖子,掏出那个不爱说话的侠客赠他的小金粒。还剩了一枚喜糖。
“我早料到。”老船夫叹口气,“那会儿都偷亲他的头发丝了,还嘴硬说不喜欢。”
罢了,保住了船,得了一金一银,老船夫赶紧收好。翻上斗笠,支起船桨,又叹道,“年轻真好。”
“走。”古鸿意牵着白行玉进了闹市,“我还准备了……”
“准备了何物?”
“先不告诉你。”古鸿意又认真望着他,“等着。我有好好准备和你约会。”
黧黑眼睛深深望他,眸中带着期许和笑意。
白行玉心空了一拍,压下好奇,乖乖跟着他往前走去,走进已然很熟悉的汴京闹市繁华中。
古鸿意先快步回了趟酒楼。
师兄师叔已不在坐次间。古鸿意颔首四处寻找,见那枣红讲坛边人群熙熙攘攘,便凑近其间。
台上,说书人纸扇清脆一合。
四下喝彩叫好。
“这番讲,那衰兰送客手,五年前作乱于汴京的大盗。”
“话说他风流倜傥,处处留情,常年混迹烟花所,欠下无数风流债。此话暂且按下不表。”
“他继承了那平沙雁的衣钵,可二人作乱的手法却有所不同,此平沙雁,行迹隐秘,阴森难测,但衰兰却花样百出,明晃晃变戏法似的手段,就是要逞给世人看——”
“然后便丢了性命了。呜呼哀哉,打得就是出头鸟。”
“被山河一剑砍了脑袋,这衰兰总算留名江湖,不过是个恶名。行了一辈子恶事,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
百姓同声相和。古鸿意静静站着,确认了师兄师叔已离了酒楼。
忽然,腰间环上一圈温热。
脊背熨帖着小腹,他的吐息清晰传来。
“不听了。我们走。”
白行玉从背后抱住他。
古鸿意垂眸,双手把腰间的一对瓷白团起,插进他的指尖。
“简直是污蔑我。”古鸿意冷嗤一声。
白行玉点头。
“我从未惹过风流。”古鸿意严肃说道,怕白行玉不信,便厉声保证了三遍。
白行玉疑惑歪歪头。
重点是这个吗。
他把白行玉的手拆开,按着他的肩头,垂眸正色道,
“你是我此生第一个……”
古鸿意语调打颤,认认真真。
天下第一喜欢的人。
说出口了!
黧黑眼睛对着琥珀眼睛,同时张大。
此刻纸扇咻地一合,满堂喝彩哗啦啦响起。
人群熙攘,众声鼎沸间,他们压着肩头对视。
他听见了吗?
琥珀眼睛倒映着拥挤喧哗的人群、酒盏、窗外的大雪,浅浅弯了起来。
喧哗的波澜把白行玉推到他怀里,鼻梁迎上鼻梁。
古鸿意顺势垂下眼帘。
“等等!”
一道手刀劈在两人中间,将古白二人隔开。
古鸿意莫名一阵烦躁,喉咙滚滚,抬眼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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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贼人,我早料到你们没死!”
林教头横眉咬牙瞪一眼二人,虬髯震颤。
“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大摇大摆来闹市!前日,明月楼塌难不成也是你二人所为?你们搅得整个汴京不得安宁!”
白行玉不多理会林教头,只牵起古鸿意,踮脚凑近他,呢喃说着,“我们走。共犯。”
“好。”
“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现在就带你去看。”
……
“不吵架了。”
“嗯,喜欢约会。那我也给你奖励。古鸿意,要不要。”
“……要。”
“再说一遍。”
“要。”
林教头只见那两个贼人依偎絮语,不仅毫无畏惧之色,甚至开始打情骂俏,更是一阵无名火冲上心头,“无耻!”
那二人十指相扣,夺窗而出冲入夜雪中。
没有看林教头一眼。
林教头振臂翻过酒桌,一地酒盏碎裂,他横眉怒喝,“休想逃!”
一个箭步冲至窗边,撑着栏杆俯瞰楼下车水马龙,却不见那二人踪迹。
“明明从此处跳下了!”
林教头哈出一口白烟,冷哼一声,便去翻胸前衣襟中的令牌,“上次被知府老儿耽搁,放了你二人,这次我自然杀了你们!——看看是你们的脚力快,还是禁军的羽箭快。”
摸索许久,衣襟中却空空,林教头蹙眉,又一阵怒气上心头。
“哪去了?!”
酒楼栏杆漆成淡青,积雪挂于其上,外壳冻成坚硬的冰。
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紧抓着栏杆,腕心青筋暴起。
冰凌难以抓握,那人单手悬于空中,却并不吃力,反倒神色轻松。
古鸿意一手抓着栏杆,另一手抱着白行玉,唇瓣间赫然叼着一块金镶玉的令牌。
禁军令牌渡上雪的清辉。
他稍仰头,示意白行玉接过令牌。
白行玉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腾不出手去接,便垂眸凑近,咬住令牌的红璎,衔了过来。
“我又行窃了。”古鸿意沉声道。“是我失约。”
怀中人衔着红璎,他朝古鸿意摇了摇头。金镶玉跟着晃荡。
古鸿意单臂一振,调整一下抱姿,将他抱得更舒服些,又侧目看一眼楼下情形,道,“我们能跑。但。”
但要弄坏我给你准备的好东西了。
轻叹一口气,古鸿意还是下决心,吹响了口哨。
哨声如一支穿云箭,划破寂静的云霄。
官府朱户之巅,平沙雁得了哨声,却不见古白二人身影,“咦”了一声,“不见人影呢。”但他还是按照师弟的交代,按部就班行事。
平沙雁手腕一翻,边将脚边一道麻绳甩入手中,双臂一振,便将麻绳扯去,千丝万缕勾连,闹市街巷间,无数麻绳交错,绷直显出。
扑簌簌。
漫天纷纷的梅花落下。
而汴京官府朱门,一大捧鹅黄交糅着淡粉的磬口腊梅,坠到雪地中。
滚到汴京知府的脚边。
知府正抱着小女儿远看灯会辉光,被从天而降的花束吓了一跳。
平沙雁上前一步,俯瞰楼下,雪地白茫茫,唯余抱着小孩子、头发乱糟糟的官袍老头,小孩子捧着一团青粉逗弄嬉笑。
平沙雁确认古白二人不在此处。
“白费了这么好的一大捧梅花。小古亲手插了好久,哎。”
平沙雁本疑惑,这小子送花给老婆就算了,非要让远处闹市也落些花做甚?有何用处?
师弟说,他名号便叫衰兰送客,有了夫人,自然要宴请一下汴京城。
他说赴汴京这一遭,一路奇遇不易,要感恩。眼神纯粹虔诚,带着柔笑。
神神叨叨,说这积德。小江湖骗子。
平沙雁不解淡笑。
师弟不自觉做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事。
空山新雪初霁,他立于山巅振臂,为梅三叠落了满山梅花。
围剿的大军的兵戈,岳父恼火紧蹙的眉头,都落了雪绒样子的白梅。
淡青栏杆,冰凌被掌心化成水,栏杆倒刺渐渐显出。
单手抓握栏杆的那人并不觉得痛。
他们悬在夜空,一起看漫天梅花同雪绒纷纷落下。
琥珀瞳孔迎着风雪张大。
黧黑眼眸轻垂,不看飞花,只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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