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时的黄晔信誓旦旦地与卢桢说:“缉熙光明,日就月将。”【3】
他坚信夜以继日地学习,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卢桢当初是极为认同他的,也盼着他有出头之日。
可是一日日的相处,卢桢对?黄晔的态度渐渐转为了厌烦,甚至憎恨。
他多次邀请黄晔与他们一同去?赋诗会,骑马打猎,饮酒听曲,黄晔次次推拒,卢桢的好友笑他竟低声下气求一庶民之子,起初他不以为然。
可耐性经不住日月的消磨,他终是有些?厌烦。
更兼黄晔焚膏继晷、挑灯夜读,黄晔越如此?,越发衬得卢桢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只知道仰仗家族荫庇过活。
所以渐渐地他带着国子学中?人孤立黄晔。
最初他想只要所有人不理黄晔便好,可是后来见黄晔淡然,他竟愈发恼怒,将黄晔所有的书本?撕碎。
那一次,容忍已?久的黄晔终是再忍不下去?了,与卢桢厮打起来。
最后是国子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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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南樛木匆匆而来,要一并?惩处他二人。
却不料卢桢家中?派了人来,不知与国子祭酒南知文说了什么?,南知文便压下此?事,只惩处了黄晔一人,以停厨为罚。
后来便是监试。
卢桢家中?已?然安排好一切,若按照往年的名额,卢桢凭自?己大抵也能考上,就算考不上,有卢桢的母舅礼部?尚书在,他也会出现?在生员名单中?。
黄晔实属有才,且生员名额不算太少,所以礼部?尚书贺致与南知文便已?将黄晔算在生员之中?。
毕竟若有一庶民子弟在,可证明监试之公正。
唯一的意外,便是今年选送生员的名额少了。
僧多粥少。
五个人,根本?分不得。
所以他们只好将黄晔的名字移除。
因是糊名,所以南知文与贺致备了特殊的笔墨,书写后几个时辰便自?然消除,在陈锡画定次序后,又按照他们已?安排好的名单重新画定次序,而后南知文直接上报至礼部?。
贺致再次批复,封存卷纸,将名单上至天子。
只待天子做了批复后便可瞒天过海。
却不料黄晔听见了此?事,告至礼部?,要求上报天子。
可礼部?本?就与国子监是一丘之貉,自?是将事情瞒了下来。
卢桢气急之下带着人殴打黄晔,并?极尽羞辱道:“平民之子,蚍蜉一般,安敢撼树?”
那一日他踩在黄晔的脸上,恶狠狠道:“记住了,你,只要是庶民一日,便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你就且看我成为生员罢!”
白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而后道:“黄晔悲愤之下,深夜入藏书楼,欲抱书自?焚。”
“卢桢去?拦了,只听到黄晔一声怒骂,随后见火势随风渐大,又恐变更名次之事惊动陛下,是以让人又添了把火,装作失火。”
“贺尚书与卢家将一切打点?好,南知文便是知晓此?事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义将所有说了个清楚,齐珩听后,稍带惋惜道:“卢桢如今如何?”
“他吓晕了过去?,现?下还关着。”
齐珩又看向谢晏与齐子仪二人,问道:“御史台与大理寺呢?”
齐子仪摇了摇头:“贺致一句话都没说。”
谢晏垂眸,缓缓道:“南知文只留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铎。”
齐珩蹙眉,轻笑:“王铎?”
这是想把所有事都推到王伯仁的身上?
但王铎恐是真知晓此?事而选择隐瞒下来,毕竟廷议时,王铎也是开口之人。
只见常诺捧着一劄子,从?一旁缓缓至齐珩跟前,俯身说事:“陛下,中?书令递上了辞呈。”
这不仅是辞呈,亦是谢罪表。
齐珩当初答允过,今后无论何事,他都会放王铎一马。
齐珩默不作声地接过文书,文书中?王铎将监试所有过错全数认下。
以徇私隐而不报之罪请辞中?书令之职。
齐珩做了批复,在上面留了一个“可”字。
随后置于一旁,将手上的扳指转了一圈,颁下诏令:“按律礼部?尚书贺致徇私舞弊之罪、杀人灭口之罪,欺君罔上之罪,革职、抄家、流放。”
“卢桢蓄意纵火灭口,又兼扰乱监试清正,赐他自?裁,父母兄弟有同谋者革职同罪。”
“南知文”齐珩话语一顿。
谢晏、齐子仪、白义闻言面面相觑,江宁南家,毕竟与江式微情谊匪浅。
“南知文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属文人引领者,然有负文人风骨,故革职、放逐。”
毕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严惩也坐【5】不得死罪。
谢晏闻言,倒松了口气,只是放逐也未抄家,毕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属八议【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严惩。
虽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职未动。
稍稍降势,不算动了根本?。
齐珩的旨意下达至中?书门?下,各衙门?依次施行,长安也算折腾了好一会儿,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论罪卢家算是最重的,太尉卢缇闻听嫡长孙被?赐死,一时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没了卢缇,各房便闹着要分家。
卢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铎的辞呈被?齐珩允准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虑夕。【6】
王家暗地里已?购了白绸白布在筹办丧事了。
王子衿这些?时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内,含泪侍奉兄长的汤药。
齐珩原想派高?季存问,但思及早年与王铎之情谊,便私服登门?。
王子衿见齐珩入来,放下手中?汤药,忙起身施礼,齐珩扬了扬手,随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着王铎勉强坐起,王铎有气无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礼了。”
“你先下去?吧。”转头低声对?王子衿道,王子衿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让王铎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铎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样子。
齐珩上前将药碗拿起,汤匙已?至王铎唇边,却不料王铎轻轻推拒。
他强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术,药,就不喝了。”
“卢家的事,臣听说了。”王铎轻轻点?头。
齐珩道:“伯仁该知我的心意。”
王铎反倒叹了口气,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伪朝【7】那般士族与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觑,一个卢家走下坡路,可还有那么?多如卢家般的门?户,这样的家族,一时是杀不完的。”
“何况千百年来的门?阀观念,难以改变。贸然动世家,朝中?必会动乱。”
王铎语重心长道。
而后又自?顾自?地道:“臣少时年轻气盛,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如陛下般心有壮志,认为世家是沉疴,当改。”
“可后来年纪见长,撞了南墙,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了。”王铎苦笑。
“陛下,当真下定决心要除这痼疾吗?”王铎轻声问道。
齐珩点?了点?头,王铎见他眼中?决绝,已?释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气息不稳,连连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业已?成,还请陛下让人在老臣坟前浇盏酒,让臣在黄泉也能乐呵乐呵。”王铎说着说着,眼角已?然有水光。
齐珩浅笑:“好。”
许是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将所有一并?与人倾诉。
王铎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泪:“臣这辈子直臣、权臣都做过,在旁人眼中?许是风光无限,但臣心负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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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珩看他,听他接下来之语。
“臣此?生遗恨【8】,唯观棋兄一人耳。”
齐珩稍有不解,张观棋?
王铎道:“观棋兄罹难前,臣见过他。”
王铎回想当日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
张应池折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张应池骄傲了一辈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张应池这般卑微。
张应池含泪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没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绝了张应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着他来的。
他亦怕被?连累,是以他拒绝了张观棋,张观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张观棋一生清高?,也只低头这么?一次。
见王铎拒绝了他,张应池亦只得强笑:“是我为难伯仁兄,伯仁兄见谅,当我未说过此?语,伯仁兄前程无量。”
张应池说出最后之语时,带了些?绝望。
最后不堪为大理寺官吏掴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这也是王铎毕生憾事,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张应池也不会陷入泥淖。
说到底,他还是愧疚。
“不过,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铎释然笑着。
“先帝于臣,恩深义重,陛下亦然。”
“恩深义重又为何帮忙掩饰了监试一案?”齐珩轻声道。
“是,臣一人之过,破坏了监试的公平。”王铎点?了点?头。
“谁人又能无私欲呢?”王铎叹气道,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齐珩默然,良久,才起身离开。开门?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低语:“昔年言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9】,我终究是没做到”
齐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0】
随后他大步向外迈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见齐珩出了来,施礼随后忙跑进屋内。
只见王铎已?然气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呢?”
王铎淡笑,抚上她的手,轻声道:
“他对?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净,一旦事发,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担了,来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为今日之疚,他动手时也可利落些?。”
“那幅画,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铎双唇苍白无血,气息渐渐微弱。
齐珩要拔了世家这根钉子,他便帮他一把。
也算是为这君臣之义。
“我知道,我知道。”姜氏哭着给王铎顺气。
王铎面容惨白,眼神渐渐空洞,临终叮咛:
“和子衿回乡下,永远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将话语说尽,他才放心地阖上双眼,手臂垂落了下去?。
窗外,一片槐树叶蓦然飘落于地。
齐珩回至紫宸殿,常诺屈身入来禀报:“陛下,中?书令亡故了。”
齐珩失神地点?了点?头,却不料一代名臣离去?时如此?萧索。
常诺奉上一物,道:“这是中?书令临终前送来的,中?书令说这是当日藏书楼大火时,黄晔抛至他屋院内的。”
齐珩将卷轴打开,黄晔当日对?卢桢的咒骂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上面书着七字,字字泣血,字字绝望。
书尽了平民对?士族的愤恨,也书尽了他临死前的希冀。
只见那七字:
“天街踏尽公卿骨。”【11】
第053章 银镯微光(一)
如今已是谷雨, 眼瞧着要入夏。
然王铎病逝,南知文被放逐,为着监试一案, 江式微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终是病倒, 动?辄头晕目眩, 几日都未能起身。
若非高季偶然见尚药奉御陈亦出?入立政殿, 齐珩甚至不知江式微病了。
刚出?门时因步履匆匆甚至差点摔了, 幸得高季扶住他, 高季心疼道:“六郎,慢点,小心些。”
甫一进门,便见余云雁给江式微喂着梨粥,然江式微一闻梨的甜味, 只觉心上难受, 面上又毫无血色,只一味将余云雁手上的碗往外?推了推。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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