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李忠的惊骇中,少女走向红漆高架,捧起瓮坛,三两下撕开了贴满瓮口的黄符。
见瓮口被红泥封死,她便毫不犹豫,在李忠的惊吼声中将人头瓮举起,用力撞向桌角。
砰地一声,瓮被磕出了一大块裂口,里面早已朽烂的头骨也被震得断碎开来。
然后,她不紧不慢,将手伸进了进去,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枚桃核大小的雕山玉印。
“李明府为何这样惊讶?”
圆脸的小娘子说着清晰的大梁汉话,言笑晏晏地看向惊愕的李忠。
她的笑还是很甜美,杏目中盛着的也仍是那掬明亮清澈的溪水。可落在如今的李忠眼中,这一切都更加令他毛骨悚然。
“你当初之所以会把头骨整个儿地偷出来,难道不就是贪图她口中的这块除非将头骨打碎、不然无论如何都拿不出的雕山玉玺印吗?”
她语气轻快,宛若枝头最俏丽的黄鹂。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恶毒又讥诮。
“要我说,做人,要不就像陆云门那样,心坚意定,不信鬼神。要不就如芸芸众生,信神拜佛,行善积德。可你笃信鬼神报应,相信上天有眼,却又忍不住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既想要这尸颅里的宝玉,却又不敢破开尸颅、生怕遭到报应,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两全其美呢?慢慢地,疑神疑鬼,越陷越深,可不就把自己逼成一个疯子了?”
听到这话,李忠应激一般:“我没疯!”
他在这里杀过太多人,那些死前被凄厉喊出的“你疯了!”的尖叫,在他的耳边此起彼伏,吵得他想要暴起!
“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女儿,他们全被恶鬼害死了!”
“才不是呢。”
阿柿轻描淡写道。
“那一年,洪灾过后,浮尸遍野,官吏推诿,治理不及,以致疫病滋生,极快蔓延,使得那附近的老弱病幼,染病大半。你自小习武,又正值壮年,是家中唯一的壮丁,所以才得以幸免。”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旧服素面,尽显寒酸,可系在双髻发绳上、充当佩珠的那两粒红豆,却丝毫没有晃过,“跟你近亲的邻里死了,欺负过你的恶霸也死了,与你素不相识大梁百姓也死了数万个……同邪祟恶鬼没有关系,人祸罢了。”
把无关紧要的话说完,阿柿将手中的玉玺印抬向烛光,旋转着细细打量。
白玉温润细腻,光亮含而不露,再看看它侧壁上勾刻自七八百年却仍旧完好的窃曲纹与勾莲雷纹,她逐渐愉快又恣意地露出了她的两颗小虎牙:“真的好漂亮,没辜负我多为它花的心思……”
“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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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发疯起,你便到处寻医问药,可这瓮坛的来路不正,你不敢去佛寺道观,只能去找邪术偏门。”
因为满意那枚雕山玉印,又觉得李忠的反应有趣,阿柿此刻的心情不错,便同他多说了几句。
“……五色彩绒樟柳神、白纸方笼素丝线、规矩有误的三牲福礼、错字连篇的天蓬咒符……还真是五花八门,没一个能登上台面。”
少女看着散乱在洞腔中施术痕迹,毫不费力地将它们认了出来。
“我猜,你心中觉得那恶鬼厉害,这些小门招数对付不了它,所以疯病毫无好转。然后,你开始用生人祭鬼。每隔几个月,便会带上一个人、进入这片野山中的瘴林、来到这个地洞……”
说着,她秀秀气气地“唉”了一声。
“要是那个时候,随便找人跟上你,很快就能找到这儿了。可从你买下了那颗舍利后,笃信神佛庇佑的你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片野林,害得我如今想要找到这儿,还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说完,阿柿弯腰,将她刺入李忠后背和下肢的几根淬了药的牛毛短针一一拔下,妥帖收好。
这时,他的项颈已彻底不能动了。
于是她缓缓地拿出了一根细长的金针,精妙地、完全地将它从尖至尾扎进了他的颅内。如此,用不了片刻,他便会开始神识错乱、真正地被“吓疯”了。
做完这些后,少女才不徐不疾,捡起落在李忠手边的匕首。
“是把利器呢,开刃锋利,削铁如泥。”
她扬着一张天真明媚的脸,语气轻松地仿佛只是在谈论一朵在天空染上夕霞的云彩。
“只要在喉咙上轻轻一割,血应该就能立马喷涌上天。这里的尸骨,都是你用这把匕首杀死的吧?有多少具?”
她直起了身,脚步轻快地走到地洞的四处,开始一个一个地数起地上的头骨来。
“一。”
“二。”
“三。”
……
她边说边将那些头骨抱起,甚至还很有兴致地试着将它们摞起来。
“三十二。”
她终于数完了。
“比我想的少了不少。”
阿柿轻盈地俯向全身均已僵痹的李忠面前,嬉戏般地转了转匕首,在他的手腕处比划着,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恶意。
“但割喉杀人实在太无趣了。如果是我,就会先把人的手脚筋挑断,然后一刀一刀,凌迟着细细地放血……”
突然,阿柿听到了鸟喙啄动地道门板的声响。
笃笃笃笃。
还间有一声白鹞呼人的啼鸣。
阿柿顿了顿,哧地笑了一声,随后无比乖巧地席地跽坐,将那柄匕首放到了一旁。
然后,她又将匕首推远了一点。
——终于来了呀。
“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她从未想过会在金川县遇到陆云门。
谁能想到呢,煊赫至极的的燕郡王的儿子,长安城最是清流的麒麟少年,竟会跑到金川县这种僻野穷地、填一个下品译语人的空子?
可仔细想想,这又的确是陆云门会做出的事情。
无欲无求、坐树不言又梅妻鹤子的陆小郎君,不愧是她自八年前起便最讨厌、最不想见到的人。
可是最近,她改变主意了。
她想见他。
只骗李忠多无聊啊,跟颖悟绝伦又清心寡欲的小郎君玩一玩,那才算有趣。
阿柿低下了头。
她梳着双螺髻,穿着件葱白色圆领的小衫,垂下纤细后颈的模样宛如一枝从玉瓶中探出的、颤悠悠的白色小花,柔弱又轻嫩。
“我果然很没用。”
她一脸自责地咬紧了牙关,抬起乌黑的眼睛,望向满面骇然的李忠。
“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我从来没杀过人,就算心中再恨,也没办法真的对你下手。”
卡。
轻微的一道声响。
地道的门板被撬开了。
“你去认罪。”
她打定主意般看着李忠,“去承认你因为疯病,杀了许多……”
“我没疯!”
逐渐剧烈的头痛让李忠混沌不已,耳边层层叠叠的鬼声和人声更近更响了。它们吵得他想不清楚也听不明白,浑身奋力却动不得身躯,以至青筋狰狞,双目布满血丝:“你明明就能看到鬼!你一定看到了!那个瓮坛里的头骨,那只厉鬼,它已经缠上我了!”
啪啦。
是陆小郎君落到了洞底。
他的腰间常年挂着串五颗成排的辟邪红珠,上面分别刻有五毒。每当他身形大动时,红珠碰撞,便会发出这种上好的、独特的悦耳声。
那串五毒珠是她阿耶为七岁的陆云门亲手篆刻的。她想要,缠着阿耶央求了好久,却还是没得到,所以记得格外清。
“李忠。”
圆脸的小娘子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是个不善言辞、性子又闷又腼腆的人,这次撒谎,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很拚命地去演,才骗过了你……”
“我其实见不到鬼。”
她直视着李忠,说出了再真不过的实话,“我的这双眼睛,从来就没看到过鬼。”
“不可能……”
每颗被阿柿垒起的头颅都正朝着李忠,融在朽骨眼眶中的光亮,仿佛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催得李忠麻痹的身体更加冰凉,如同被冰灌喉。
他感觉自己的头骨也在一点点如碎冰般裂开,里面滚烫的浆液却灌进了喉咙,让他声音抖喘得想要呕吐:“那只猫,梨娘的案子,小柳枝说谎,还有好多事!你分明全说准了!”
哇。
他居然还在相信有鬼。
阿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是……”
她的几根手指缠在一起,似乎很纠结。
最终,少女下定决心。
她认真地、甚至有点严肃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你。”
让我来重新编一个故事。
编一个已经铺陈了许久、专门为陆小郎君而织的故事。
少年急却轻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就快要接近最后的一个拐角了。
阿柿盯着李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是、重、生、的。”
第26章
26
“我、是、重、生、的。”
听完阿柿的这句话,臂托白鹞、手握羊角匕首的鹊衣少年便现身洞腔。
正如阿柿所说,心意坚定的陆小郎君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能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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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他就认定她在骗人。
可是,在听过她那段以蚯蚓隐喻危机来临的离别话后,他还是凭着猜测、在为此奔波了一个白日后,又于夜幕来临前绿蓑青箬,守在了她的客栈附近。
随后,他便亲眼目睹阿柿上了那辆马车。
放白鹞、骑枣马,藉着滂沱大雨的遮掩,陆云门一路无声地跟在了那辆疾驰的马车后面。
尾随至瘴林边缘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巡视的百善,靠着白鹞的追踪,一路追着李忠和阿柿,直至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到动静,阿柿猝地扭头。
在眼底映出小郎君的瞬间,她的眼泪登时掉了出来。
“你真的来了……”
她起身跑向陆云门,成串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却全落到了她脸颊边没被擦掉的脏兮兮蛛网上,那副模样,简直惨得不得了。
可她刚跑没几步,少年便翻手用匕首短柄对准她的咽喉,不准她继续靠近。
阿柿杏圆的大眼睛先是闪过意外。
但随后,当对上少年冷静的漂亮双目,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乖乖地退到一旁。
可她的行为却令视线受限的李忠有了误解。
他歇斯底里,大喝陆云门:“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抓你归案!”
阿柿正义凛然,叉手道向陆云门:“陆小郎君,这李忠原是山侧下县春陵县的县尉。十数年前,春陵县内一地塌陷,惊现古墓。李忠为了升官权势,速将此事告知了金川吴家。消息很快‘通天’,传至东都吴府本家耳中。”
她说得流畅又快,字字清晰,仿佛这段话已经在心中说了无数遍。
“吴府本家借瘴病肆虐为由,蒙骗朝廷废县,屠杀知情百姓,血流成河,只为私占墓宝!李忠本人也被邪术所惑,数回将人骗至此处,短短六年,累杀三十二人!”
李忠万想不到,她要揭的竟是这桩旧事。
他的惊愕甚至一瞬压过了他颅内的剧痛:“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过了,我是重生之人。你的罪行,我比谁都清楚!”
陆云门手持羊角匕首,静静看着洞腔内的一地枯骨。
耳听二人对峙片刻,见李忠手脚隐有恢复迹象,他行至大汉面前。
“李明府,得罪了。”
少年以刀柄利落击晕李忠,将他结实地绑了起来。
阿柿看到他将李忠制服,一脸如释重负,像是放下了心中千斤的重担。
见陆云门转身看她,她主动伸出了两只并在一起的手。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会完全相信我。”
小娘子的眼泪分明还挂在面颊边上,可眼睛却盈盈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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