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关键当口,越是不可表现出任何异常。
于是她漫不经心的问了个别的问题:“您和我讲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可偏偏您还未告知我您的名字呢。”
女孩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一下,默然片刻,“……我叫惊”
“惊?”郦壬臣温和的笑了笑,“好吧,我记着了。”
奇特的女孩,奇特的名字。
天已经黑透了,惊看不见郦壬臣脸上温和的笑容,但她从郦壬臣的语气中感受到了这份温和雅致。
惊愣住了。
一个士人,一个做主人的,竟会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对一个奴隶说“我记着你的名字了”之类的话。
太奇怪了。
惊描述不出来现在回荡在自己心里的情绪应该叫什么,她只能说:“你也不要再叫我‘您’了……我……我听了不舒服。”
“好。”郦壬臣点点头。
她们现在的关系很古怪。按照社会位阶来看,郦壬臣是士人,惊是奴仆,本不该有对话的机会。
但按照具体情况来看,此时郦壬臣又是惊的俘虏,惊是绑了她们的人。
今夜再没有月食了,明月还是圆满的样子,甚至比昨晚的还要圆一些,散发出皎皎清辉,照映出城门口来往的行人。
虽然距离城门口足足有五十步之远,但惊看得清楚任何细节,她有双好眼睛。
她趴着瞧了一会儿,突然道:“阿青和我在一个铺长大的。”
郦壬臣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奴仆都是睡大通铺的,十几个奴仆挤在一个茅草屋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一个并排着睡。
郦壬臣没有出声,默默听她继续讲下去。
“阿青生的好看……小时候不显得,这几年才好看起来的。不是有句话吗,叫女大十八变。”惊费劲的组织着语言,“也就这几年吧,小主子每次瞧见,都要扯她。”
“扯什么?”
“扯衣领。”
郦壬臣嫌恶的皱了皱眉。
“但是阿青脾气烈,小主子扯她,她就用指甲盖挠破他的脸。所以小主子后来就不怎么敢挨近她了。而且,大主人也不乐意看见小主子和我们这些奴隶混在一起。”
惊回忆着道:“直到有一次,是个晚上,我瞧见小主子领着阿青走到前院去,但去的不是他自己的屋子,而是一间客房。那天,我刚从地里打了谷子回来,我还纳闷阿青那天怎么没去打谷子呢。而且那晚我感觉阿青很怪。”
“怎么怪了呢?”郦壬臣问。
惊说:“怪就怪在,小主子领着她走,她就乖乖的走着,她却没有挠他。”
“哦……”
“还有一处怪,阿青那晚换了身新衣裳,脸上涂着粉,像是被打扮过一番。”惊接着道:“我感觉有点怪,便偷偷跟着他俩,等他俩进到了客房,拉上了门,我就躲在窗户底下,戳开一点窗户纸朝里看。”
惊停下了。
这故事讲的不上不下的,卡在这关键的地方,听的郦壬臣心里着急,但也不好催促,她耐着性子等了老大一会儿,灵机一动,出声问:“你是不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我看见了!”惊大喊一声,嗓门比方才任何时候都大。
激将法果然好用。郦壬臣忍不住在黑夜里发笑。
“你小声些。”郦壬臣小声提醒惊,怕她惊动了过路的行人。
惊于是便低下声来,“我瞧见客房里面还有个人,我不认得。”
郦壬臣道:“那应当是你主人家的客人了。那人怎么了?”
这一问叫惊的眼中浮起一股愤恨,说道:“那人拉着阿青,脱她的衣服!”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仅凭惊这寥寥几语,郦壬臣已经开始感到心痛了,原来是这样……她不再说话了。
惊的手攥起来,攥紧手底下的一把湿土,隐隐发抖,“我瞧见这场面的第一眼,便什么也没想了,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感觉浑身的血都流到了头顶上,然后我就踹开了门,冲进去……我冲进去的时候,他们都瞪着眼睛望我,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一个个都一动不动的。”
惊冷笑道:“也是,他们怎么可能想到会有个奴隶在那时候闯进去呢?我一把拉起阿青,要把她拉走,快跑出房门的时候,小主子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上来拦我、骂我。这一回,我却没有再躲他了,他拿刀子戳我、打我,我就拾起烛台和他对打,我不知哪来的胆量,中间趁他不注意,还夺过了他的刀子。最后我一脚将他铲倒,把刀子一并扔在他身旁,拉着阿青跑掉了。”
惊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听的郦壬臣也觉得惊心动魄的,追问:“然后呢?你们跑去了哪里?”
“我那时脑袋里完全乱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就只能拽着阿青铆足一口气瞎跑。”
惊咬了咬嘴唇,“我不自觉的就跑到了我们下人住的茅草屋附近,但又不敢就那样呆着,我怕等小主子爬起来,追上我怎么办,所以我就拉着阿青继续朝后院跑……”
郦壬臣默默想着,其实她们完全没必要再跑的,因为等那小主子爬起来的时候,只怕要忙着向那位贵客赔礼道歉、百般赔不是才对。他根本没时间在那个节骨眼上来追她们一对奴仆,就算要清算,也是隔天的事情了。
郦壬臣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出声打断惊,她一言不发的听着惊继续讲下去。
惊继续讲:“我们跑过了谷仓,跑过了牛棚,又路过粪坑,最后从后门直接跑了出去,跑出了主人家的宅子,跑进一片菖蒲地里,就不跑了。不是我们不想跑,是实在跑不动了,我们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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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倒的。”
惊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她说:“我那时很难过,因为这片菖蒲地也是主人家的,就算跑过了菖蒲地,前面又是一片黍麦地,黍麦地也是主人家的,黍麦地外面又是什么,我就不晓得了,大概也是主人家的吧……”
“我从生下来就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做奴隶的,是不可能跑出主人家的。”
做奴隶的,是不可能跑出主人家的。听着这些话,郦壬臣觉得心情很沉重。
夜凉如冰,惊呼出一口霜气,仿佛在重新消化自己方才讲的东西,缓了片刻,才继续说:
“我那时候脑袋总算静下来了,能够想事情了。我在想要不要就这么回去,还是先在外面躲几天再说。我们做奴仆的,没有赎回卖身契,是不可能再去别家效力的。我正想着,却发觉阿青脸色很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惊解释道:“就是……她的脸看起来特别的红,喘气也不自然。”
郦壬臣听到这里,心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听惊说道:“这时我又想起来之前她表现奇怪的地方了,我就问她,方才为什么要乖乖顺着小主子走,为什么不挠他。阿青说,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她说小主子给她吃过一个果子,然后她的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的了。”
“什么果子?”郦壬臣大概隐隐有一个猜测。
“不知道。”惊老实巴交的摇摇头,“她只说特别的甜。”
“喔……那你们……”郦壬臣已经了然,看来她猜的是对的,她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那你们……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惊的语气开始变得磕磕巴巴的,“我……我当时就问她怎么了嘛。她说她很热……我心想她是不是生病了,刚要仔细再问她,她就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抱……抱着我,然后……然后……”
惊把头扭向一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下去。
郦壬臣轻咳了一声,为了缓解她的不好意思,就清清冷冷的替她简短总结道:“然后,你们那晚快乐极了。”
惊把头低下去,险些都要埋泥里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嗯。”
明月朗朗,菖蒲花香,动人的少女,悸动的心,如果惊稍微有点文化,大概能在脑子里将那一晚勾勒得极为浪漫又绚丽。
郦壬臣快速跳过了这一节,接着道:“再然后,过不了多久,你们发现阿青怀孕了,是不是?”
惊突然抬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这下该郦壬臣讶然了:“你到现在竟还不懂得这些吗?”
“没人和我讲过……”惊眨了眨眼睛,“但是,我晓得阿青的孩子一定也是我的孩子,因为除了我,她从没那样抱过别人。”
郦壬臣扶额叹息,无奈道:“你知道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孩子吗?”
“我晓得女人与男人可以有孩子,女人和女人也可以有孩子,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可以有……”惊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跟所有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一样,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
郦壬臣听她这么说,有点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多大了?可成年了?”
惊捶了一下泥地,不服气的说:“我十七了!”
“……”都十七了还什么都不懂,郦壬臣有点头痛的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思考该怎么和惊说这件事。
“惊,我问你,那天你们小主子带阿青去见的客人,是不是个女人?”
“是啊。”惊扭头盯着她,“你怎么又知道?”
郦壬臣叹了口气,“我当然能猜得出,因为你的小主子给阿青吃的是楉果。”
“楉果……”惊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
楉果产自郧国,远在天下之西南。在郧国的中心,有一处地方,名叫广野,这里四季常青,被誉为人间天堂,一年四季都可以播种百谷。
而在这广野,有一棵万年古神树,名叫若木。这若木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枝叶繁茂,一棵树比一个村子都大,它树干粗壮无比,几百人张开手臂都无法将它合围。谁也不知这若木究竟有多高,传说它高达三千丈,又有传说沿着若木可以通到神明居住的地方,所以若木也叫“通天神树”。
在残留的古籍中有记载,几万年前,人和神可以通过若木进行联通。现在就不行了,华夏之地纷乱频仍,人心不古,灵气稀薄,若木是以“绝地天通”。
郦壬臣讲的这些,让惊感到很新鲜,这都是她从前没听过的。
郦壬臣继续介绍道:“那若木树的周围聚集着各种飞禽走兽、奇珍异草,若木上也长满了鲜花和果实,据《方舆志》记载,若木的树叶是圆形的,它开的花是赤红色的,极其艳丽,它结的果实甘甜如蜜,名叫楉果。”【引用自《山海经》】
惊终于明白楉果是从哪来的了,她问:“那小主子干嘛要给阿青吃楉果呢?”
只听郦壬臣解释道:“这楉果有一个功用,便是可以使女子之间生育,且只能生下女孩。虽然我们都知男女可以生育,女子之间亦可以生育,但这两者的原理却是不同的。”
“原来是这样啊。”惊想了想,举一反三:“女人之间生孩子,是不是吃了楉果的就生?”
郦壬臣点头,“是的。”
惊又问:“这楉果产于若木,那万一哪一天它不结果子了可怎么办?”
这问题叫郦壬臣哭笑不得,“若木树结了几万年果子,每年都结千百万个果实,供天下女子用都用不完,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都有的事情,怎么会突然不结了呢?若木古树乃天地灵气所聚之处,如果它不再开花结果,那么这天地也将不复存在了。”
“哦……”惊似有所明,“那小主人为什么要阿青吃楉果,难道他想叫阿青和那女客人生下孩子?”
“这倒不是。”郦壬臣的眼中透出一股凉意,“这楉果甘甜可口,还具有一层催情的功效……”
话说一半,点到为止,惊却已经听明白了,小主子叫阿青吃下楉果,那贵客只管自己□□心就罢了,哪里还会顾及一个奴仆会不会遭受生育之苦呢?
按照天下九国的世俗,没有婚姻而诞下的私生女/子是无法继承家产的,不会有人来认领这些孩子,他们生来就与奴隶无异。
一种悲愤交加的情绪在惊的心头激荡,虽早知自己的命运低贱如草芥,可是念及阿青的遭遇,她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心痛。
“我……”
她刚说一个字,眼风扫到一侧城门,忽然噤了声。她瞥到了一个身披破斗篷、正埋头走出城门的男人。
惊立刻把头低下来,眼光一瞬不瞬的瞧着那个男人,郦壬臣随着她的注意力也看到了那个人,他此时此刻正在走过吊桥。
“那是——”郦壬臣轻声问。
“就是他,错不了。”惊的语调笃定,“那个山匪!”
第035章 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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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壬臣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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