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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0-110(第2页/共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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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泛着潮红的面色便好上许多。

    她像是?从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复之力。

    于是?待宁和再回头来,淮女已经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颓态尽显的黑柳们也都重新?恢复了精神。

    一来二去,此消彼长,宁和神色也越发?冷凝,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双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点燃了一簇火。

    宁和的怒气此时并不在于淮女之难缠,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步步皆是?迎难而上,从无容易时候。叫她愤怒的是?这满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锐,她能听见方圆数里草木化?作焦炭的声音,听见林中活物?挣扎而死的声音,甚至听见几队行走在林间客商们绝望奔逃的声音,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无能为力之时在脚下展开,她的剑,也是?自这种无力与愤怒之中而生。她抓着剑,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随着这种怒气的鼓荡而不断颤动。

    同时,她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疑惑,一种不解。她想,为何?至此?

    如那王胡儿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讲道救人,待它们小妖们极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讲道已讲了足足千年。这些都说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经那样像是?一个?人了,口吐人言,神情举止甚至称得上文雅闺秀,比她教了数月的阿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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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更像是?人。

    可为什么,如今却?一夕之间剧变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树成妖,想来也这些年来扎根在这山间,籍土壤雨露为生。却?为何?此时一朝发?作,便要将这山林草木焚尽?

    为何?、为何??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一剑接一剑。每一剑,都同那日青竹林外庄岫云提剑而起的身影更为相近几分。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山间的火约燃越大,淮女红衣猎猎,身上已被剑锋划出?许多伤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某种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肤和血红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皲裂的细纹。但她每一回都能趁着宁和应对四散的火势时以手撑地,又重新?站起身来。她甚至仍是?微笑着的,忧愁、静雅,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从哪一瞬起,宁和忽然意识到了,庄兄的剑固然锋利,却?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应当有她自己?的剑。

    因为她的剑与旁人都不同,此剑即此心。一颗心,应当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笔从前?写前?人诗、写圣人言,后?来以抒胸臆、以诉衷情,写她自己?。

    宁和足踏一截燃烧的柳干,隔着浮动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脸庞,同她漆黑的双目对视。她的剑光在手中缓缓生长,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没有起式、不见杀意,平平而出?,那剑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锋锐。它分明极轻,却?又因堆叠了无数的白光而显出一种凝实的厚重,它分明极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无形,宁和甚至能透过这剑光看清对面淮女惊愕的脸。

    ——我有一剑,浩然之气。

    这一道自她金丹之时便借登仙梯之灵气朝天斩出?过的剑影,如今终于彻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剑。以吾浩然气,养吾心中剑。

    此剑即此心,宁和将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愤怒蕴藏在这浩然剑光里。

    这一剑曰喝,当头一剑,喝问其心:此行此举,合理乎?俯仰天地,无愧乎?前?路歧途,回头乎?

    剑光过处,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轰击在淮女身上。

    她当即吐出?一口黑血,

    倒在地上。柳条簇拥在她身侧,渔网一般将她包裹,颤颤舞动。

    可淮女却?一动也未动。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张脸上尽是?空茫。

    宁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剑,缓缓朝她走去。

    等宁和走至身前?,垂眸望着自己?半晌,开口唤了一声淮女,她才终于抬了抬眼。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

    他朝宁和点点头:“老师。”

    “老师?”淮女笑道,“看?来你运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羡慕。”

    宁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绿一黑两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宁皎没?有开口。

    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

    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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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

    宁和无言以对。

    淮女映着火光的双眸之中似怨似愁,她勾唇道:“如今我是?要死了,你这一剑当真厉害。我在你这剑中瞧见今日我烧了这山,正如当年那人引动淮水烫死了我,一饮一啄,原来无所谓公不公平可言。心气散了,也就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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