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面前的茶盏已经见底,他只含笑道:“日后有空再来寂照寺相叙,老衲再为陆施主接风洗尘。”
日后……
不久之后,他大概就死于陵川渡之手。
陆渊沉默地想着。
而了无大师眼下也是不知生死的状态。
大师的腰部以下俨然变成了倒扣着的巨大的树冠,他自身则是隐藏在寂照寺下通天巨树的树干。
“菩提身……”陵川渡被旁边倾倒的蜡油烫了一下,才有些恍然说道:“了无大师既然做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佛修秘法,唯有心境澄澈,宛若琉璃之人才能施展。
使用之后,施法者将逐渐化身菩提,笼罩他修为所至范围内的人不受邪祟侵袭,不受妖魔蛊惑。
灵力耗尽之后,施法者就会变成寻常的一颗菩提树,狂风来雨水过,不管生前如何,终究化身为一颗没有思维的树罢了。
了无大师只能永远被禁锢在寂照寺这一方天地。
若有人记得他,为这葱茏繁密的枝干挂上祈福带。也许轻风来过的时候,还能有红布条飞舞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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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尚能说话。”陆渊随手从鸮人的尸体上,拔出一把纤长的黑色物件。
他听到屋外禽类的嘶吼声,那些怪物正急停在这座偏殿的屋顶上,窸窸窣窣带动着青瓦的窜动,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陵川渡细看才发现陆渊拿的是一只长柄青铜灯座。
只是被鸮人脏污的黑血覆盖,才变了颜色。
陆渊掂了掂手上的灯座,“看来是到这些怪物的晚膳时间了。”
被当成膳食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陵川渡问道:“了无大师有没有跟你交代了什么?”
陆渊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他万事皆空地在念《地藏经》。”
陵川渡:“……”
这和没交代有什么区别!
陆渊提着青铜灯座,走到屋顶正下方,他仰头望向松木作的椽子,正在微微地抖动,落下积蓄许久的灰尘,“我昨夜寻到此处时,他已快不能说话,但是了无大师还是拜托了我一件事。”
昨夜子时。
陆渊与小沙弥在了无大师的偏殿前相遇。
在诵经声断之后,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是陆小友么?”
陆渊并未回答,只是辨认着小沙弥的神色,发现他自若又茫然地望望自己,又看看偏殿紧闭的大门,整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施主……这是在等什么呢?”小沙弥被陆渊默然不语地举动给震住了。
大半夜在无人的偏殿门口遇到举止诡异的人,像极了话本里的女魅妖精。
他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师父师兄同他讲的罗刹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
眼前的女施主容颜虽不能称之为姣好,但是气质却如月下清霜,破碎的月光在她的脸上徐徐洒下。
如神妃仙子。
陆渊朝小沙弥莞尔一笑。
小沙弥被他笑容恍了一下,就见陆渊转身推开了这座没人居住的偏殿。
“哎!施主你!”小沙弥还没来得及阻止,陆渊已经迈入殿门,“这里面无人居住很久了,怕是灰尘很大的!”
他跟着陆渊跑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虽然是夏末,但他还是打了个哆嗦。
陆渊低沉地问:“你看不见么?”
小沙弥心里一跳,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在阴影里的陆渊,只有许久没有来过人的尘埃味道。
坏了坏了坏了!这个陆施主一定是什么妖怪!
把他骗进来是要吃掉他!
小沙弥欲哭无泪,师父说得对,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是会吃人的!
他带着哭腔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小沙弥捂着嘴望着他 。
陆渊眼皮一跳,他这是把一个小孩吓哭了?
但是他至少确定了,鹧鸪梦里的人是当时现实的折射,当年寂照寺的确实没人看见这做偏殿,它就像是被人从这里刻意抹去了。
“所以我施了清心咒。”陆渊捏紧手上唯一可以称作武器的东西,“准确说是很多次清心咒,那个小和尚先是看见了殿内的烛火,最后才看见已做木化的了无大师。说来好笑,这孩子入门时间极短,还未真正的见过住持。”
“了无见到我之后,他认出了本我。”陆渊嘴角微微抬起,却带着苦意,“这个老神棍还是有点能力的。”
“只是他确实已经不能算做一个活人了,所以鹧鸪梦还未完全撕裂。”
头顶的瓦片发出一身脆响,鸮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陆渊擦了擦武器上滑腻的血液,望向陵川渡,无奈道:“我们不如先想办法出去,再慢慢说?”
末了,陆渊叹了一口,“我又不会骗你。”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坦然中带着陵川渡熟悉的退让。
像极了某个人。
陵川渡觉得胸口被重重碾过,那跟若有若无的藤蔓又一次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他忽然喉咙很痒,不敢再看陆渊。他语气很淡,像在威胁又像是自言自语,“若你拖了后腿,我就……”
……留你做邪祟的口粮。
陆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对方在发呆,便随手跟旧时一样,拍了拍陵川渡的肩膀,擦身而过时凑近轻声道:“回神了。”
温热的气息几乎是瞬间抚过陵川渡的耳边,血液顿时在他皮肤下集聚,更可恶的是陆渊见到他的神情,还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指腹上的温度简直要把他灼伤了。
陵川渡被刺激地想发抖,但还是忍住了。
他暴躁地说:“你干什么!”
陵川渡剑眉紧拧,但他眼角薄红,嗓音沙哑,这就显得很没什么威慑力。
陆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想看看是不是陆明珠在你身上留下的死气未清。”
陵川渡怒道:“那你在这动手动脚做什么!凤池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他几乎是慌乱地拍开陆渊的手,像是嫌弃极了,退了好几步,跟陆渊拉开距离。
这又是再发什么疯。
陆渊有些无语,他脾气其实也算不得好。在鹧鸪梦里面被陵川渡莫名其妙怼了好几次后,再加上看过生死之境之后,他的忍耐简直达到了极限。
他冷笑道:“凤池宗怎么教得我不知道,听闻陵尊主年少时,曾在九苍城求学,想必你的师尊曾告诉你如何探得灵核。”
陆渊逼近几步,血腥气带着奇异的木香气息,把陵川渡牢牢圈在他的领地里。
陵川渡已经能看见他鼻侧旁边一颗若有若有的小痣,他心里乱做一团。
……他为什么跟陆灵越一样,那颗痣生得一模一样的的位置。
“一是进灵台。”陆渊冰凉的眼神掠过陵川渡的脸庞,随即伸出手贴在他的胸膛,慢条斯理地下滑。
陵川渡猛地拽住陆渊的手,他喉头攒动,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陆渊神色清明,看着陵川渡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嘲弄道:“二是……入内府。”
第023章 双面佛
陵川渡怔在原地。
他看见陆渊怒意横生眼里隐含着的失望。
那张所差无几的脸上冷得如雾冻凌霜, 手掌稍显亲昵却不含任何感情的贴在他的身躯上。
“还是你说想让我入内府探你的灵核?”陆渊带着陵川渡的手继续往下,眉目间暴戾的邪气陡生。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嘲讽,“难道九苍城就是那么教你的?”
跟他师兄一样嗓音的话语落在陵川渡耳里,让他一阵手足无措, 无法喘气。
他想说什么, 但是嗓子仿佛被死死堵住。
心口有滚热的沸水一遍遍浇过, 只要一开口,那炙热的气息就要将他烫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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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自己见不得光的感情被师兄知道了。
陵川渡胡乱地眨了眨眼睛, 目光飘忽又迷茫。
明明在幽森可怖的寂照寺,却让他觉得回到了悬世飘雪的九苍城。
他贪恋那一点点相似的温度, 又怕一动梦就醒了。
屋顶的鸮人没让殿内古怪黏着的气氛持续太久。
密密麻麻的抓挠声瞬间达到顶峰,工人忙了许久苫背的房顶立刻开了几处大洞。
陵川渡没有焦距的瞳孔望向了声源,碎裂的瓦片伴着灰尘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发出一阵噼啪咔嚓的声音。
这里是……
这里不是九苍城。
陵川渡的眼神终于落到实处,他气得脸色发青,恼羞成怒地一掌推开陆渊。
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子给唬住了!
他下手没留余力,陆渊直接被推出几尺开外。
两人瞬间分开, 刚刚诡异缠绵的氛围立刻消散殆尽。
陆渊起手起势, 一个灵力保护罩方方正正地将了无大师护在正中,鸮人利爪撞过灵力罩,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门口!”陆渊大喝一声, 陵川渡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已守在门口,几个鸮人直冲而来,朝着陵川渡张开鸟喙, 发出带着血腥味道的嚎叫。
陵川渡抬手虚空一抓,几只怪物顿时脑袋化为一坨血泥, 四散而落。
鹧鸪梦若水幕一般,两人四周竟发出波折的光面, 然后陆渊头疼地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挣裂之声。
“陵尊主,收敛一点……不会么?”陆渊挽剑一转,一根手腕粗细的灯座暗金流光回转,他为这根脆弱的青铜器渡上自己的灵力。
陵川渡哑然片刻,眼神扫过陆渊刚从鸮人心口拔出的武器,面无表情道:“你明明也用了灵力。”
滚烫腥臭的血液从青铜座表面滑下,陆渊不冷不淡道:“但是我只有筑基期。”
陵川渡现已渡劫后期,离登天入道也只有半步之遥,哪怕他极为控制自己的灵力,但鹧鸪梦依旧察觉到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物存在。
“那你现在最好祈祷自己基础法术学得不错。”陵川渡面无表情,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在生气。
他脚步轻点后退了几丈,如无骨的纸鸢一般轻飘。
陆渊一开始没明白陵川渡的意思,直到看见他一把扯下佛台布。
明黄色布条如蛟龙出水,分裂成数个布条将一群鸮人拉扯,他差点伸手一拽,数个鸮人因速度未减,被他硬生生调整了俯冲的方向,互相地撞在一起。
一时间,房间内脑壳互相撞击的声音绕梁三日,顺道还咣咣得撞击上陆渊布置的防护罩。
陆渊:……
他这会知道陵川渡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一群“陀螺”在狭小的室内乱飞,确实很容易祸殃池鱼。
最后这群晕头转向的怪物被捆扎结实,聚在屋中央。
“长那么多羽毛,烧起来应当很容易吧。”陵川渡心里正窝着火,随意挥手地打翻供奉的长明灯。
灯盏内的煤油蜿蜒到怪物的脚下,见到陵川渡真打算烧了这群怪物,陆渊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
“等等。”
陵川渡皱眉看着陆渊靠近那堆鸮人,亲自伸出手,拔下其中一只的羽毛。
羽毛下是一个浑圆的孔洞,边缘是狰狞外翻的血肉。
陆渊停顿了片刻,手指轻抬,一只怪物脸色的羽毛被尽数除去。
它除了正脸少许部位还有皮肤外,脸颊,颧骨,下颌处全是血孔,还在泅泅而出污血。
却又跟当年瘟疫时,死去患者所得的面疮如出一辙。
“这就是瘟疫……的源头么?”陆渊的手抓紧复又松开,“天都城的居民得了这种怪病,怕被人误以为邪祟,只能忍痛拔出这些鸟羽,被人看见又只好以患病为借口。”
陵川渡对这种血呼刺啦的东西只有厌恶,他蹙眉道:“了无大师究竟让你做什么?”
“他说。”陆渊看着面皮已如老树般沟壑粗糙的了无大师,他脖颈处的青筋血管变成细枝,面容却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爱。
他说:没想到一别竟是今日才见,听闻你死于陵施主之手,没想到是谬传。
陆渊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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