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烟,没有信徒,饶是再像,这也是座死城。
幸好虽无人烟,古城遗迹里却有许多活的生灵。
长孙昭从杂草里捡到一对叫声响亮的蛐蛐。
蛐蛐你一句我一句,变成街头两个吵嘴的妇人。
又翻到一只响亮鸣蝉。
蝉哇哇大叫,叫声响彻,可不与天桥下说书半个时辰不用喝水的先生一模一样。
别说河中还有成群白条,来去如烟,变成一个个赤足江边玩耍的孩童。
至此,云螭终于落成。
逢雪跟随长孙昭,静观云螭变化,按她心中所想,此时云螭蜃气变幻而成,但构建云螭的基础是一些石头木枝水草,扮演古城居民的,是一些虫子小鱼。
就算失败,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何况,大抵是诚心被龙神所窥见,这次幻境长久持续未散。
长孙昭以孙萤的身份入梦,操纵幻境,主持庙会,一朵朵花灯从水面飘过,往昔随水流去。
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
包括让蛐蛐吵着吵着别打起来。
让白条别被水鸟叼走。
喂饱喵喵叫的狸奴,别叫这些祖宗一个不开心,今日把说书的蝉大爷吃了去,明日私闯民宅,制造一场“灭门惨案。”
……
忽有一日,空空如也的神庙里,多了一尊龙神的塑像。
龙神游来了蜃梦中,答应与她的交易。
至此皆大欢喜,龙王沉入千年旧梦,长孙昭将龙气引渡至衰颓龙脉,为摇摇欲坠的王朝再续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被急召入京。
……
河上雾气更浓,细细雨丝洒在面上,打湿来人鬓发。
古碑村的雾里隐约露出几道人影。
老人坐在村口,轻摇蒲扇,闲话家常。
分明叫人把村民牵走,为何又出现了村人?
白雾如纱,时聚时散,雾里老者动作僵硬,大半蒲扇后,露出张腐烂的面孔。
他们僵硬地看过来,随着动作,脖子上被一丝皮勾着的脑袋猛地垂落,歪在胸口,浑浊的眼珠子被膨胀的尸气挤出眼眶,像极死鱼翻起的眼。
河水中一具又一具浮尸相撞,与梦中云螭无异。
浮尸底下探出一条粉红的、长满吸盘的触手。触手一卷,尸体便被它裹住,拉入漆黑深水。
蜃妖死而复生,蜃气铺展,十里长河化作无边深海,挤满无数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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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此间守云螭的三千守兵,全作海妖口中食。
至于蜃妖为何会复生,逢雪瞧村头老人的模样,心头有了计较。
催动蜃气时,恐牵涉到无辜百姓,长孙昭命人将村民带至其他地方。
奈何这些人已是耄耋老者,留在此地,信奉落叶归根,自然不肯轻易离开。
素来高高在上的禁军,懒得和一帮白头的平头百姓多牵扯,见他们顽固不化,不肯变通,便一刀送他们上黄泉。
他们将尸体随意丢在河边,用草抹了抹刀上的血,高高兴兴回去复命领赏。
谁也不会在乎几个白头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来寻麻烦,更不会到长公主殿下面前告状。
“他们早活够年头,老而不死是为妖,再活下去,就浪费我大殷粮食了。啐!”
禁军将领一脚把软趴趴的尸体踢入河中。
尸体无声地沉入水里,一线殷红在河面漫开。
十几个老人的血,对于杀人如麻的禁军们,自是无足轻重。这些百姓本就是地上的草芥,田里的麦子,仍由他们踩踏收割。
然而,蜃妖本就在人临死前的妄念中生出。
这些微不足道的草芥,却让海上妖魔死而复生。
蜃妖悄悄潜伏在云螭,等长孙昭因令离开,它才冒出头来,悄无声息地铺开雾气,把三千禁军吞入腹中。
等长孙昭回到云螭,一切已经失控,云螭藏在浓雾里,一只只体型庞硕的海妖在其中若隐若现。
……
蜃妖身形飘渺,腹中却有乾坤大,能藏得下数以万计的海妖。
海上妖怪若离开蜃气,顺水而流,转瞬能吃光千里之地。纵使它们在陆地活不了多久,对于全州百姓,也将是场灭顶之灾。
长孙昭拉满长弓,一箭追着一箭,如电疾出。
每有一箭破开云雾,浓雾里便传来声妖怪的惨叫。
蜃妖狡猾,化作飘渺无形的雾气,真身可能藏于任何地方。它并不直接出现,只放出腹中藏的妖怪。
弓箭有尽时,蜃雾中又钻出许多海妖。
妖怪无穷无尽,穷凶极恶。
蜃气排山倒海扑来,逢雪与长孙昭并肩而立,妖怪随潮水奔来,将两人身影淹没。
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背负镇魔碑的石龟从河底升起。
为了镇住失控的云螭,长孙昭召来昔日祖师爷留下的镇魔碑。
见镇魔碑浮出水面,逢雪心中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掌心已经黏腻。
镇魔碑应是师姐留下的后手。谁也不知道蜃妖的肚子里到底藏着多少妖魔,干脆将它与整座云螭,一同用降魔碑镇压。
风云变色,蜃气滚动。
雾气中流淌出千万张面孔。
整座云螭城被镇魔碑的金光笼罩,长孙昭盘坐古碑之上,手捏法诀。
金光似碗,倒扣住云螭,碗里蜃气滚动,宝光闪烁。
是蜃妖不甘地做最后一搏。
它先是本能变幻出如玉美人,朱楼凤阙,金银珠宝。
古碑上的人头也未抬。
逢雪心中好笑,忽然明白,为何二师姐能抓住蜃妖了——
蜃妖无外乎变幻幻象,迷惑人心,可偏偏她这位师姐,生来尊贵,应有尽有。
连天的珊瑚树不能让她驻足,宝气冲天的东珠也无法使她多看一眼。
听说长公主生来天降祥瑞,先帝大为欢喜,将她视若珍宝。
天底下什么样的珍宝她没见过,什么样的幻象能迷惑得了她?
风云变幻,蜃气剧烈滚动,云雾之中,忽然响起个模糊的声音。
那人身影藏在白茫茫雾里,只露出双十方鞋,软布鞋被血浸透。
她用迷茫的声音说:“在山上时,师长们教我降妖除魔之道,我以为学好术法,就救得了山下的百姓,可百姓当真是被妖魔所害吗?”
雾气翻涌,化作片茫茫大海,海上一片采珠船上,官兵拿着鞭子,逼瘦小孩子跳入海中。水面浮现一线殷红,再拉起麻绳时,绳端空空荡荡,只剩大鱼的牙印。
一艘艘采珠船从海底浮上,无数人赤条条投入海中。
低低啜泣声从雾里另一个方向飘来。
“呜呜,阿爹出海被鱼吞了,阿爷阿奶病死了,大人说再交不上珍珠,就要把我和妹妹带走,娘只能乘船出海去捞珠。可是娘怎么还没回来?娘亲,我好饿……娘,妹妹不动了,她变成白色了,像珍珠一样……我带妹妹来找你了……”
那双被血染红的十方鞋往前踏了一步,露出湿漉的布袍。
她声音迷惘,再次说:“为何我所见到,和师长们的教导截然不同?把人们逼入海里的,害人家破人亡、怪病缠身、生不如死的,怎地不是妖魔?”
“妖魔在何方?我辛苦修炼的术法能救谁的性命?”
白雾再翻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官,大官旁边围了圈手执大刀鞭子的差役。
大官道:“这颗千年珍珠若能献入宫中,博得贵妃一笑,我必能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差役摇头摆尾,如犬彘围在大官左右,齐声道:“大人说得对!大人说得对!”
大官又道:“可听说那海上风急浪高,出海九死一生……”
一个狗头人身的差役道:“能讨大人的欢喜,是贱民几世修来的福分!”
“能让京城贵人戴上珍珠,他们也不算白活!”
蜃气中宝光摄人,飘来丝竹歌声,美人点着珍珠妆,香腮若雪,长眉如月,载歌载舞。
而另一边,一艘艘采珠船来往如梭,无声被浪涛吞噬,生灵十万化作鱼鳖,喂饱鲸鲵。
白雾中说话的道人又往前一步,露出大半身体,说:“海上的宝光并非珍珠出世,是蜃妖在作祟,采珠船入海,不过徒劳给蜃妖送上口粮,根本不能捞得珍珠。若我说明真相,他们应不会再逼人入海了吧?”
雾气聚拢,化作个脚踩十方鞋的年轻道人。她刚踏入衙门口,就被那些手执大刀的狗头差役给赶了出来,辗转几个衙门,好不容易踏入官衙,说上几句话,就被戴上镣铐,锒铛入狱。
十方鞋再踏一步,道人的身影从烟雾里露出。
是“孙萤”的脸,有时又扭曲变形,化作另一张年轻的容颜。
她望着镇魔碑上的人影,嘴角咧开,似笑非笑,一行血泪从眼角滑落,“师父啊,原来你骗了我,妖魔分明是穿金戴珠,披着人形,师父,你害苦了我!害人的妖魔根本不在海上!”
“妖魔在何方?”
无数张浮肿的面孔从海里雾里浮了出来。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孙昭,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道:“公主头戴着金冠咧,冠上刮下来一点金粉,就够我全家吃上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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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身上镶嵌满珍珠,都是因为这颗珍珠,才害我家破人亡,害我葬身鱼腹!”
“公主的衣服是金丝织成,真好看啊,抽出一根金丝,就能给阿娘治病了。”
“孙萤”声音猛地拔高,凄厉笑道:“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千万张面孔齐齐开口,声音震透云霄。
古碑之上,长孙昭身影一晃。
第163章 第 163 章
逢雪心道, 坏了。
师姐被蜃妖的话扰乱了心神,道心已乱。生死斗法,一瞬分神, 便极其致命。
这妖怪实在狡猾。也许是吃了太多人,又是人心中欲念形成, 它生出灵智后, 变得越来越聪明。
妖魔嗜血强大, 凭本能杀戮,但天生蠢笨, 灵智难通。
这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若魔物天生这样强大, 还生得似人一般聪明, 天下生灵岂不都成它们的口粮。
因此, 似蜃妖这般狡猾的妖怪,极其罕见。
它趁着长孙昭心神松懈,趁虚而入,又从她记忆中偷出许多碎片。
雾气翻涌, 又变成村头老妇, 一丝皮挂着腐烂头颅,哭诉道:“我只是想留在故土, 公主为何还要派人杀我?”
或变成年轻潇洒的青年, 冷漠笑道:“师妹是皇亲贵胄, 与我终非同路。”
再是一个捧着丹药的少女,眼波若水,温柔浅笑, “我想要下山治病救人,悬壶济世, 可是师姐,你怎么杀了这么多人,害我救都救不完,回不到山上……”血水从她七窍流出,她的嘴角咧到耳根,笑声尖锐,“原来是师姐害了我呀。”
……
胜负已定。
镇魔碑金光黯淡,轰然断裂,一头栽入雾里。云雾汹涌如潮,一个个漩涡浮现,将石龟上的人影拉入雾里。
逢雪微怔,既然蜃妖赢了,为何还在云螭没有离开?
按照妖魔秉性,它应带着自己的海妖尽快离开,去人烟更稠密的地方,要知道,陆地上的人比海上多多了,人心欲壑难平,足以将这只妖魔喂得越来越大。
到最后蜃妖能被喂得多大?
是否能一口便吞下一座城池?
届时,海上陆地,它皆可称霸,建立自己的妖国。
也许是太过得意忘形,蜃气中传来一声笑,笑声非男非女,古怪至极。
一支羽箭猛地破开蜃雾,射穿“陆紫翘”的面孔,一道道熟悉的人影被箭贯穿,化成一缕烟雾。
笑声化作气急败坏的痛呼。
又是三箭疾出。
箭枝钉住蜃妖,虽是一时半刻,但也够了。
长孙昭提着长弓,从浓雾中缓缓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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