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理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伸手握住她颤动的小臂,却被她用力拂开。
他没想到庭见秋看着体格瘦小,劲却很大,他向后踉跄了半步,下一秒,听到大滴泪水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石川伯伯,你的这手镇,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照样能下成……下成……”
她哽咽得话音破碎。
石川介去世之后,她终于哭出来。
石川理听着她断续的哭声,心头一沉,伸手,重重揽过她僵硬的脊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她拢入怀中,抚着她的肩头,不语。
庭见秋额头被动地抵在石川理宽阔的肩处,身形一滞。
头顶,传来压低却难抑的喘息与抽噎声。
她最终放下了推开石川理的手。
酒店,同层,走廊的另一侧。
言宜歌将谢砚之带入训练室。桌上摆着言宜歌买给庭见秋的牛肉炒面晚餐。面已经凉透了,油星凝固,在灯下,令人反胃地反射着油光。
她又一口都没吃。
言宜歌摊手:“你委派的这活,我一天都干不下去了,再多钱都不干了。她不吃,我总不能撬开她的牙关灌进去,她会咬我。”
庭见秋牙齿锃亮,虎牙尖尖,咬人一定很疼。
谢砚之低下头想了想,说:“她现在应该在石川先生的房间,我和你去找她。”
两人向走廊另一头去。
酒店套房的厚重红木门半开着,透出光亮,谢砚之抬起左手拉门的瞬间,从门缝里,见到两个黑色的身影,相叠。
直觉比思维更快认出庭见秋披在脑后如羊毛一般的卷发。他逗她玩时扯过无数次的头发,趁她趴在桌上睡着时用手指绕过的头发,此刻在顶灯下散着淡黄的微光,落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上。
言宜歌察觉到身前谢砚之无由来的僵硬,上前一步。
又赶忙往后退了两步,震惊地瞪圆眼,无声地做了一个国骂的口型。
谢砚之放下触至门扉的手,拧过身去,大步离开。
言宜歌追了几步,小声:“我看见秋姐和他不算很亲密,应该就是互相安慰一下。”
“我知道。”谢砚之面上平静,声音无波,“对她和石川来说,都是失去了父亲。是我去的不是时候。”
言宜歌放下心来,挑了些夸正宫的词:“哎,你真是大度,看得开,能容人。”
谢砚之不再答话。
分明是深秋晴夜,干冷天气,言宜歌却陡然感到一阵压迫心口的低气压。她默默后撤两步,隔远了和气压中心谢砚之的距离,才觉得喘得上气。
一小时后,谢砚之调整好神情,再一次走向石川介生前住着的房间。
这一次,房间里只有庭见秋在。石川介的行李衣物都被石川理打包带走,屋内陈设恢复至入住前的样子,再也没有石川介生活过的痕迹。庭见秋安静地坐在床沿,垂着脑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砚之坐在她右侧,几乎挨着她的小臂,轻挪左手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她泛白的指节。冰凉。
“小燕子,我有一个怪想法。”她感受到触碰,低声说话,“你说,一个人一生中的棋,是不是有一个定数?下完棋,就该走了。”
谢砚之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俩就下得慢一点,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辈子。”
庭见秋抬起脸,转过头来,望向他,眼底神色复杂:
“我打算去日国一趟。”
谢砚之猛然觉得房间太逼仄,鼻尖盈满她的气息,却喘不过气来,一句话急迫地冲出口:
“和谁?和石川理吗?”
第54章 巡日踢馆参见天才大人我认输了
“不仅是他。小雪、依子也会照顾我。”
谢砚之眉心微蹙:“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决定。你知道两国关系紧张,现在石川老先生还是在华国病逝的,日国棋手不免有一些猜测和负面情绪。你去日国,可能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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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见秋解释:“石川伯伯在遗嘱里,把他研究室里本因坊的棋书珍本,全部都留给了我。我想亲自去接书。我会很小心的。”
谢砚之迟疑片刻,知道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只好叹声:“好。你注意安全。”
第二日,庭见秋便随日国棋院的棋手们,搭乘飞往海峡彼岸的航班离开。
她在日国忙得脚不沾地。白日下棋,夜里研究石川介的笔记,只有吃饭的间隙,才能简单回复谢砚之的消息,回复时间波动巨大。
绝大多数有关庭见秋的消息,谢砚之是从两岸棋闻中得知的:
一名华国职业三段女棋手,出现在日国的各大棋院之中。石川理九段始终陪同在侧,替她翻译,安排她起居住行,形影不离。她并不多话,到了一处棋院,便只是下棋,态度恭敬,礼节周到,无论输赢,都会在战后细致地复盘。
从日国最南端,庭见秋沿着新干线,一路蜿蜒北上,踢名馆,战名手。日国的围棋媒体追着报导她的行踪,每日将战况和棋谱整理登报。
短短一个月,她见报的正式对局,有56盘,胜率达到惊人的87.5%。
日国围棋研究会发文称,庭棋士自称石川介的弟子,开局、中盘,全不像他,棋路闻所未闻,古怪棘手;唯独石川一脉最得意的官子,她学足九成,恍若石川介盛年风光重现。
连自幼长在石川介身边的石川理九段,都没有那么深刻地领会石川介的棋路。
有人半开玩笑地大胆揣测,论年纪,庭三段或许是石川介某次访华时留下的私生女。——可见过石川介真容的人,又说在长相上,二人并无半点相似。石川介眼小如豆,微笑时见缝不见眼,庭三段的眼睛,却醒目得令人一眼难忘。
谢砚之也问她,短短一个月,怎么能将石川介的棋路学得这么透彻。
第二天凌晨四点,他才被庭见秋回复微信消息时的铃声闹醒。
不知她是刚起,还是没睡:
一来,虽然和石川伯伯接触时间短,他的确是竭尽所能,毫无隐瞒地倾囊相授,加之他教学能力强,循循善诱,知识特别进脑子。
二来,她越学越觉得这棋她熟悉,疑心小时候庭岘就给她灌过一些,她彼时没有领会,经石川介点拨,一下全通了。
三来,石川流的官子,根本上是从本因坊秀成棋路中化出。她近日研究棋谱,融会贯通,很有心得。
“四来,”庭见秋毫不谦虚,“我是个天才。”
她的头像换成了罗佩佩新捏的超轻黏土小猫。一只奶牛色的德文卷毛小猫,趴在茶几上,正歪脑袋,努猫嘴,侧着小爪子,用粉色肉垫,一点点把一枚黑色棋子拨下去。
小猫实验牛顿第二定律。猫好。
很可爱。谢砚之没忍住,戳了戳头像。
【我拍了拍“见秋”并不要拍头拍头长不高】
【见秋:等一下。】
半分钟后:
【见秋:你再拍一次。】
谢砚之好脾气地再次拍拍:
【我拍了拍“见秋”并参见天才大人我认输了】
【见秋:嘿嘿,你认输了。】
谢砚之又好气又好笑,发了一串省略号过去,然后把手机往床头一扔,用枕头蒙住脑袋,想接着睡觉。
初冬,夜色深沉,在破晓之前,静谧得好似永夜。
他蒙头调息,试图入睡,挣扎了一会,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想她。
庭见秋在日国的巡回踢馆,终结在一个月后,石川介先生过世一月的追悼仪式上。
她从日国最北端,回到京都终歧山山脚下,入住石川介常年隐居的小屋。小屋内辟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石川介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另一部分,是研究室,用来放置他的藏书和手记。顺着小屋前的窄道,一路向下,再走三公里,便是石川介教授围棋的地方。他身体好的时候,会拉风地骑着一辆轻盈的黑色摩托,带好头盔、护目镜,风驰电掣,顺坡而下,穿过夹道如烟的花树,去棋院讲棋授课。
追悼仪式在石川介屋前空地处举行。当日,庭见秋与石川理、高桥依子、小松雪等人一并作为石川介亲传弟子,出席迎宾。
韩智闵从朝国赶来,吊唁老对手。蒋阳成随在他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日里饮食起居都跟随着体格身量高大似巨人的韩智闵的缘故,蒋阳成竟也壮实了,皮肤白了些,神色不那么拘谨了,见到庭见秋,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见秋姐姐!”
庭见秋好久不见他,打完招呼之后,关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肩宽厚了不少。
蒋阳成扬起下巴,面露得意:“我有练哦。”
韩智闵对庭见秋说话,蒋阳成帮忙翻译:“韩老师对你说,节哀。”
庭见秋也对韩智闵道了声节哀。
失去对手,何异于失去挚友,她清楚,此刻韩智闵心中也必不好受。
蒋阳成又帮着翻译:“韩老师说,最近一直在关注你的棋,觉得你进益很大。他会在日国停几天,你有空的话,可以随时去找他摆棋。”
庭见秋忙躬身道谢。
韩智闵方正的阔面上现出一抹宽和的笑,像二人在机场分别时,抬手,按了按她的发顶。
来宾与媒体聚齐,石川理宣告追悼仪式开始。石川介的弟子分别上台致辞,庭见秋最后走至正中,接过石川理手中递来的麦克风。
她说一句,石川理翻译一句。
她叙述了自己和石川介相逢的经过,转述石川介九段与先考庭岘五段的往事。这段交谊,发生在华日关系敏感到体育竞技被视作另外一种形式的战争的年代,时隔数十载,终于得见天日。
庭见秋知道自己说了多么禁忌的往事,能感受到台下涌起一片不安的躁动。
但她没有停。她仍然在平静地叙述着。
就像杨惠子如口头禅般总是重复的那样,叙述有它的力量。故事背后是情感。最感性的情感,与最理性的围棋一样,能够跨越世俗评判的藩篱,平等地打动所有愿意倾听的人。
她说起两人如何在深夜跑到城郊的破旧寺庙之中下棋,说起那盘如此接近完美却功亏一篑的棋局,说起十余年间的六次赴约,然诺之重,万死不辞。说到此时,台下陷入寂然。
庭见秋说完最后一个字,深吸一口气,向台下,深鞠一躬。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两罐产自华国滇地的黑白云子,终于与产自日国九州的榧木棋盘相逢。
庭见秋在日踢馆期间,国内棋坛两件大事:
一是,京城华一闯入围甲季后赛夺冠区,以毫无争议的姿态终结本次围甲,蝉联冠军。
烦得谢颖在江陵长玫训练室门口拉了一宿的二胡,呕哑嘲哳难为听。
二是喜事。在孙建民和他的研发团队的不懈努力之下,Zen终于在无数次拖延ddl之后,正式于江陵长玫训练室的机房实装。棋手们可以在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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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与AI对局,复盘,死活题闯关。
短短几天,丛遇英就去配了一副新眼镜,逢人就说自己学棋太用功,近视了,合租室友言宜歌呵呵两声:
“房子隔音这么差,你以为我听不到你半夜那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的破动静?”
丛遇英:“……”
故事要从他在钟氏杯昌州赛区的资格赛上,遇见一个新初段棋手,被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微信群说起。……
庭见秋也终于从日国回来,与同样入围的言宜歌、仇嘉铭、丛遇英,备战十二月底的钟氏杯预选赛。
钟氏杯资格赛在三个国家及海外,共设17个赛区,历时两月,决选出数百名棋手。这些初步合格的棋手,又需经过各国内部预选赛的选拔,才能进入本赛。
资格赛只是海选,甄别具有参加大赛资格的棋手;下一阶段,预选赛,才真正显示出难度。
庭见秋回国当天,谢颖与谢砚之去江陵机场接她。
远远地,见到一枚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裹厚重炭黑大衣、又系一条奶白纯色围巾的奥利奥夹心饼干。她畏寒,什么暖和就把什么往身上叠,衣品一如既往地歹毒。奥利奥拉着行李箱过来,在视线与他们相接的时候,兴奋地紧跑了两步,行李箱滚轮咕噜咕噜欢快地响:
“谢老师!小燕子!”
她往日里总不加打理地披散着的长发,此刻被编成毛毛躁躁的鱼骨辫,又低低盘起,隐在层层环绕她下半张脸的羊绒围巾下,漏出几根不服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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