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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缟羽

    培养皿内的少女不着寸缕,下巴后缩,身体姿态能看出四肢僵硬。

    望着隐在水波后面的五官,苏丹娜嘴里叼着烟,却没有点燃。

    从尸体的脸庞上仍能看出大致年龄,保存保养得很好,苏丹娜有时候都会恍惚。

    眼前人似乎还活着,只是睡着了。

    从六岁到十二岁,苏丹娜教导了克里亚六年,也在教堂亲自为其送上一捧鲜花。

    如今水晶棺里空空如也,无法振翅的蝴蝶被做成标本,永久地封存在“琥珀”之中。

    这个举措在苏丹娜看来毫无意义,所谓美感也体会不到。

    转身离开时,角落里的冰晶让苏丹娜下意识驻足。

    极地深层的万年冰,密度极大,比普通冰块单位重量更甚,在深水呈现黑色,在空气里却显得亮白无比、晶莹剔透,能清楚看见其内封冻的人影。

    “老师,”苏丹娜轻吟,随即嗤笑着摇头,“应该叫你奥罗拉教授才对。”

    如今的苏丹娜与冰层里的女性看起来年岁相当,配合背景金属板的反射交映,两人的气质与斑白的鬓角都有几分相似。

    活着无法抵御的时间流逝,死后似乎得以暂缓,在这个保存室内,不论是克里亚还是奥罗拉,相貌都与苏丹娜见她们的最后一面大体一致。

    但是苏丹娜本人,却与最初的自己截然不同,“即使是您,现在见到我恐怕也认不出来吧。”

    苏丹娜指尖划过金属介绍牌,内凹的文字在指腹印出痕迹,上面介绍着奥罗拉的生平经历与研究成果。

    “细胞自毁程序、记忆储存与替换、意识思维转移、动物拟态融合、缸中之脑、能量共鸣、异能光谱、时空坐标。”

    苏丹娜逐字逐句地读过去,最后在“灵魂刻印”几个字旁停留。

    抬眼看着幼时觉得高大无比,现在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奥罗拉。

    即使以女性的身高标准,奥罗拉也称得上矮小。

    若是奥罗拉还活着,应是星月塔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但是比起广为人知的班舒,只知道低头研究的奥罗拉在民间几乎没有任何名望。

    也没人知道最初检测到空间异常,发现边境“偃师门”并带队深入探索的人,就是奥罗拉。

    外界都道黄金岛是十年前出现,再深入一些的知情人认为綦汉那火石是同一时期出现的。

    其实不然。

    最先出现的是“门”,出现时间也不是十年前,而是二十年前。

    彼时天空中的庞然大物还没有现身,那蕴含着强大能量的“门”能够穿越时空,带人们进入天上人间的另一处地界,也就是后来的黄金岛境内。

    虽说四扇门全部出现在联邦境内,但最靠近交界线的那扇“门”却是各方势力共有的。

    帝国与联邦虽有接壤,但范围不大,其余地方有小国作为缓冲还算安定,但这片地界因常年暴乱冲突,后续逐渐演变成为了三不管地带。

    沿交界线,联邦与帝国各退百公里,边防驻扎军不可靠近,也算个人为圈定的缓冲地带。

    其中一扇门就在这危险区,后被人取名为“偃师”。

    处在不同次元的黄金岛最初并不是单一的岛屿,而是由中心岛屿和周边小岛组成的浮空岛群。

    那些小岛就是后来从天而降、大小不一的陨石群。

    他们从黄金岛中带出了綦汉那火石,“月桂之心”“酒神之吻”是最大的火石,也是最初的火石。

    是埋藏在岛屿群上,还未因燃烧和撞击而碎裂,被人挖掘带走的原石。

    所以第一批觉醒者,如弗林特、奥罗拉或者晋楚,都并非依仗从天而降的陨石,而是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觉醒了异能。

    至于为什么黄金岛会显形,那些围绕着主岛的浮空岛又因何坠落,就苏丹娜了解,症结好似出在联邦。

    据说联邦的人将黄金岛深处的某样物品破坏并带离了原空间,致使整个磁场紊乱。

    详细为何,恐怕只有联邦高层知道。

    政府大楼说是楼,实际上是一个区域,苏丹娜从研究院离开,穿过中央庭院径直往行政办公区走去。

    所过之处人员密集,加班加点的工作让整个区域死气沉沉。

    因为重大战略失误,埃斯玻森被暂时停职查办,战场上的兵器供给作为疑点,本因指向鸽派的矛头却落在了鹰派出身、领袖候选人之一的文舍·昂格撒身上。

    早在决定以武器支援的手段帮助Z国之前,苏丹娜就知道文舍暗地里在进行武器倒卖。

    这位民调支持率目前领先,要是没有差错很可能就此坐上领袖宝座的男人,是位不折不扣的商人。

    准确地说,民选这种需要靠大众投票的竞选方式,若是没有财阀支持、权势站队,任你再优秀再出彩,也无法被人看见。

    所以塞恩历来的领导人,无一例外,都是世家出身或是财阀贵子。

    除了包装上的民主,内里全是生意。

    苏丹娜提供给Z国的武器,全是此前从文舍名下收购的,理应作为部队武器的军工产品。

    她也没指望直接将这口锅盖到鹰派头上,但是此举会大幅度影响文舍的民调,毕竟专精战术的埃斯玻森在舆情方面可玩不过苏丹娜。

    掐头去尾,隐去蓝星等关键信息,文舍私相授受,鹰派中饱私囊,边境战事屡屡受挫都是事实,民众积怨已久。

    任期内不在乎民众可以,大选前忽视民声却万万不可。

    埃斯玻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Z国的武器是她提供的,以及不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装模作样,政府高层都要调查文舍给民众一个解释。

    掌心漆黑的指标调转方向,苏丹娜停步,跟随宛如指南针的引路标前进。

    箭头指向的位置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区,因为提前标记,在苏丹娜的视角里透黑的半圆突兀地立在角落,其内人影也若隐若现。

    手上的黑色坐标是从结界上分离出来的,因而苏丹娜能够看见和进出。

    但在其他人的视角,那里空无一物,不光自己碰到,就连苏丹娜踏进,办公区域少了个人,周围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缠绕在口鼻处的锁链早已褪去,被绑在椅子上的裴邵抬头,下意识轻啧一声,百无聊赖地晃着椅子,故意制造噪音。

    苏丹娜将克里亚要求的东西递上,克里亚没从地上站起来,捧着一堆东西笑容满面,“太好了,不然我给无聊死。”

    随意倒出物品,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劳烦殿下了,”苏丹娜恭敬道。

    克里亚摆了摆手,着急的动作看起来依旧优雅,塞在嘴里的食物也没有让两腮鼓起。

    苏丹娜正要走,克里亚突然唤道:“老师。”

    闻声,苏丹娜脚步一顿。

    不是因为克里亚如此叫自己,而是想到了曾经张口闭口都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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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自己。

    “殿下有何吩咐?”

    “这里很无聊,”克里亚歪头,“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苏丹娜点头,“好。”

    椅背硌得裴邵后脑勺发疼,眯眼看着苏丹娜走后就沉默下来的克里亚,“苏丹娜在和不在,你真是两副面孔。”

    靠着黑色圆罩的克里亚木讷地发呆,就在裴邵以为对方没听见时,克里亚开口道:“有什么区别?”

    “‘哎呀’‘这样啊’‘不好意思’‘哈哈哈’,”裴邵很是形象地模仿克里亚先前的语调,“之前不是很浮夸么,这会儿还怪安静的。”

    “我也以为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克里亚轻笑着,言语不甘示弱,“或许是因为晋楚不在吧,不然光芒被遮掩,都没什么存在感。”

    裴邵毫不生气,甚至嘴角上翘,“你还真不会戳人肺管子。”

    “我本来就不是个安静的性子,只不过与人对战、面对敌人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那你现在?”

    “那是打得过的情况,打不过的时候我话就多了。”

    “你这副样子还挺瘆人,”裴邵看着耷拉着面皮,一半人脸一半金属的克里亚,“也不打算维修一下吗?”

    克里亚打了个哈欠,懒得听裴邵继续废话,她要是能离开早离开了。

    只有控制者在结界内部才能保持效果,而缠绕各处的铁链是为了限制裴邵的行动和异能。

    “我记得第一皇女今年不过十九岁,”裴邵有意试探,“按理说,你最多与晋楚一般岁数,但是之前听你言辞,好像对晋楚很是了解。”

    了解的还不是晋楚回忆里故意呈现的样子。

    刚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克里亚直直看向裴邵。

    “我很好奇,”克里亚转移话题,“你是先爱上晋楚然后经历的循环,不是在和晋楚经历了生死后才爱上她的。”

    “所以为什么这么深刻,上学时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喜欢的?”

    一旦涉及晋楚,即使对方只是随口一问,但裴邵还是认真地思索并作答。

    “我听过一个新闻,一男一女在战区相识,共同经历了惊险逃亡,在互帮互助下回到了祖国。”

    “他们很爱对方,也如愿修成正果,但是婚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没有维系很久。”

    “明明一同经历过生死,却没能过下去平凡的日常。”

    克里亚的能力有一种处在闹市之中的孤寂,让裴邵回想起了“不被人看见”的日子。

    不止是魂灵时期,还有小的时候。

    “你这些话无异于在说乱世才能出佳偶,平凡之下无刻骨。”

    “爱就是爱,吃糠咽菜也爱,枪林弹雨也爱。但爱是爱,适合是适合,我只是碰巧爱她,在平凡的日常和危机四伏的险境里,也爱她。”

    裴邵看着结界外忙碌的职员,有人的视线扫过这里,又平淡移开。

    “她能看见我。”

    “不以他人的言语为转移,没有先入为主的观点,只是看着我。”

    有的人很会“做人”,裴邵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从自己舅舅的身上。

    两家交往不多,舅舅少数几次登门是有事相求,而再见时便是病房。

    一米八几的男人趴在床边哭得声嘶力竭,那没见过几面的舅妈也紧紧抱着他,嘴里叫着母亲的小名,说她就这么走了,让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办。

    裴邵浑身僵硬,不是因为亲密接触,而是因为太突然了。

    在护士查房,临床还没有人的前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没有这样。

    在裴邵呼吸困难,痛到满床打滚时,舅妈会轻言细语道:“要做个乖孩子,不可以任性哦。”

    在裴邵望着窗边发呆时,两人会一遍一遍对着外人倾诉自己的不易,说明与姐姐的关系笃深,对这个年幼丧亲的外甥多么的同情与怜悯。

    在裴邵表达意愿时,不论多小的请求,都不假思索地否决,并且包装上无可指摘的理由。

    以及无人在旁时,对裴邵视若无物。

    直到有一天,隔壁床的老爷爷开玩笑似的教导道:“我一个外人都觉得你舅舅舅妈对你是真好,你长大可要赚大钱,好好报答他们啊。”

    瞳孔像是扎针般刺痛,裴邵突然就炸了,歇斯底里地嘶吼,扯掉手上的针管,疯狂地摔砸周围的一切。

    人群惊惶后退,远离他这个疯子,一人一个词汇,“不服管教”“狼心狗肺”“白眼狼”“有娘生没娘养”“不值得”“作孽啊”。

    在不知不觉下,所有人都定性了裴邵的“顽劣”。

    “有的人很会‘做人’,而大部分人也只会‘听话’。”不去辨言语是真是假,也不去看言行是否一致。

    裴邵再次后仰,“晋楚也很会做人,但初心、方式和目的全然不同。”

    “也只有她在倾听了旁人的言语后,仍然愿意用自己的眼睛认识我。”

    裴邵就是喜欢那个午后,穿着病号服坐在隔壁床铺上,没有抱怨、没有安慰、没有跟腔,能从对方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瞳孔里看到完整的自己,慢慢对他说‘深呼吸’的那个人。

    不论是当初在病床上一起看的星星,课后不厌其烦给他一遍遍讲的课题,抚住掉落帽子时的对视瞬间。

    还是如今承受着巨大压力仅仅为了维持他的实体存在,相信他尊重他,唯独在他身边能够安稳入睡,在苦难中笑着坚持,一次次叫他名字的她。

    “一起经历的时光和一起经历时光的那个人,我全都很喜欢。”

    “所以说,”裴邵端正坐姿,深灰的双眸在灯光照耀下更显冷冽,“如今对她来说作为软肋与拖累的我如果能动,只会做两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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