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强烈,他有种感觉也很强烈,他抬头看看明月,“回来聊,你先吃,我出去接个电话。”
第73章 第 73 章 杨金凤死了。 ……
杨金凤死了。
她打开春就不太好, 咳嗽,胸闷,关节到处疼, 年轻时不觉得自己腿不直, 这几年倒成了罗圈腿。弯了就弯了,又不光腿, 腰弯, 背弯,人老了就得缩水,筋抻不开了。老这个事儿,不独独针对她, 谁都得老,只要一直活着, 那只能越来越老。
老了,病了, 先熬着,熬不下去的时候, 找根绳子, 寻条河,不还有百草枯么, 都是法子,可比活着的法子好弄多了。杨金凤自觉时日无多, 这是种属于老了的直觉,狗老了都晓得离家,找个没人的地方,人老了一样,自个儿得心里有数。
杨金凤又觉得再不多, 也能撑完麦忙,那么好的庄稼,不收到家里来,她死也没法瞑目,咽不下这口气。麦子收回家,要种玉蜀黍,玉蜀黍收回家,再种麦子,等这麦苗绿油油长起来,又是年关了,说不定就撑到了呢?
她一整个春天都忍受着痛苦,身体上的,没听说哪个乡下人难受就不劳作的,忍一忍,该干的还要干。她今年单留了块地,全种棉花,新棉花暖和,这是给明月棠棠的。旧的全扔了,再也不用了,全打新被褥。棉花雪白雪白的,摸着真好,杨金凤一想到新棉花,心里高兴。
家里有明月的旧本子,作业本搁得发黄,也没卖。明月把本子写的密密麻麻,一页空纸都没有。杨金凤找个没那么旧的,在后头封皮请八斗写点什么,八斗来了,他也显老,嘴角已经皱出含笑的纹路,跟刚犁过的地呢。他说写什么呐,杨金凤说,写怎么腌萝卜、泡酱豆子,就这两样明月还不会,往后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改改味儿,求人不如求己。她料定明月是要过好日子的,好日子也难保起腻,嘴里想着这一口呢?
她得了白内障,自己不清楚,光晓得一睁眼看什么都重影儿。她并不放在心上,谁老了没个病,不瞎就成。她叫八斗写细点儿,她怎么说,他就得怎么写,不能自己瞎改,这样明月好懂。
只有杨金凤还能腌出这么甜辣爽口的萝卜,青是青,红是红,看着也漂亮。她跟一个贵州蛮子学的,那蛮子是拐卖来的,在子虚庄过了好些年,等时兴起打工,便走了出去,再没回来。贵州人说,用胭脂萝卜最好,本地种的都是大红萝卜、青萝卜,杨金凤头一回听人说胭脂萝卜,名儿这么俊,想必是好吃的。她是弄不到胭脂萝卜了,明月肯定能,明月就是明儿个,人是为明儿个活着的,明儿个日子好了,就能有胭脂萝卜。
八斗照她说的,一个字不改,原模原样给她念出来,杨金凤连连说好,说没了八斗还真不行。
八斗说:“往后想吃啥都能买到,不用自己弄,听说城里人都能从网上买东西了。”
杨金凤问:“网上怎么个买?”
八斗说:“有个电脑就能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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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凤糊涂了,她没见过电脑。
八斗说:“那是个长得像电视机一样的玩意,付了钱,人打外头给你发货,你等着收就行啦。”
那就不靠谱了,杨金凤默默想,她不信任这些东西,比方说存折换成银行卡,她就担心得不行,总疑心钱没了,尽管没几个钱。不过她从来不说自己的担心,她看上去很镇定,说出来,怕人笑话她落伍,她看起来什么都能接受,什么也不吃惊,是个能跟得上时代发展的老人。
一想到明月在城里念书,就待在那个她不认得的世界里,杨金凤很欣慰,她不懂,心里满意。
杨金凤整个春天痛苦着,又忙碌着,她有时甚至有种幻觉,兴许突然就好了,谁说得准呢?她没好,一天比一天重,春天人都忙着,要种这,种那,错过时令一年白瞎。八斗也好,冯大娘也好,人家想起来关切问候几句,并不能时时陪在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
她太能忍耐,已经忍了几十年,不在这一时。
大约是布谷鸟叫的时候,杨金凤突然好一些,她有一阵没能去卖豆腐了。她高兴地起来泡上豆子,地里麦子要熟了,眼见就得是抢收抢种的时候,赶在这之前,她居然有了精神!这是天老爷体恤她,开了眼。
杨金凤决定去卖一回豆腐,方圆几十里,都爱买她的豆腐,也有别的人家做这生意,但只要她来,就买她的。她觉得人家一定都想她的豆腐了。
她这天半上午出去的,果然,人家一见她,笑呵呵说,都没见着你了。杨金凤说,她病了一段时间,这好了。人家便继续笑,好了就好,又能吃上豆腐了。
这对话是叫人愉快的,杨金凤觉得很有价值,麦得结穗,瓜要打纽,万事万物都需有个果实的样子,人也一样。快到晌午,她豆腐卖光了,杨金凤觉得累,在一棵大榆树下歇脚,这树真大啊,长得极好,八成比她还老?榆树的枝条繁茂,长了那样多的叶子,真了不起,每一根枝条子都是它伸出去的,杨金凤坐了一会儿,用草帽扇风,她淌了许多汗,有些虚弱了。她瞅了好几眼这大树,几十年了,她从没用眼睛瞧过跟生计无关的东西,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觉得这树好,自己也像这树,明月就是她伸出去的枝条子,叶子真绿,拂拂儿地叫风吹着,动着,天响晴,她心里从没这么松快过,但身体是乏累了。
越歇越累,这是一定的,干什么都得一鼓作气,坐下就不想起来了。杨金凤咬咬牙,扶着膝盖慢慢起来,八斗告诉她,膝盖能换人工的,换了就不疼。这真够扯淡的,杨金凤心里不赞同,但嘴里还要说,城里医院人技术好。
她慢慢地起,慢慢地坐到三轮车上,慢慢地蹬起来,要是这个时候有人搭把手能把这车子骑回去,拉着她,该多好啊!别说放十年前,放十个月前,她也比这会有力气!
杨金凤的车子发出单调的声音,路上没人,只时不时轰隆隆过着大车。这是乡道,柏油路,已经叫过往的大车轧坏了,谁晓得打哪儿来的?前几年还没有,这两年多起来,不清楚干嘛的,地震似的,卷起滚滚尘土。
不歇那一阵,这事就躲过去了。
都是命。不早也不晚,摊上就是摊上了。
杨金凤觉得那车要撞上来,看不大清,她脑子里想着可不能跟人撞上,可脑子不太灵光了,没撞上,可她为了躲大车,连车带人直直栽到路沟里去了。
发生得太快,杨金凤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叫沟里的石头棱磕了个大窟窿,三轮车压在她身上,她没法动弹了。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都在家做饭、吃饭。这是庄子的外头。
路上偶尔过着车,小轿车,货车,电瓶车,但没一个人看见沟里的杨金凤。
不想着卖豆腐,没这个事。
不坐榆树下耽误,也没这个事。
杨金凤头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头亮的天光都成红的了,她想掀开三轮车,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不成,杨金凤想着,一地的麦,棉花刚长起来,茄子该移苗了,鸡还没喂,她躺这儿怎么成。杨金凤又一次试图动一动,三轮车掀开就好了,过路的人,就能看见她。
她疑心哪里断了,疼得厉害,兴许是大胯,兴许是腿,她想起八斗说的话,一下对城里的技术向往起来,觉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间的事,杨金凤又放弃了,这得花多少钱?有钱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还在淌着,杨金凤越来越糊涂,怎么就掉沟里了呢?真是丢人。明月小时候骑三轮栽进来过,不晓得拐弯,李万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万年了呢?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几十年夫妻,真心酸,说不记得模样就不记得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杨金凤不去想了,李万年怎么死的来?喝酒醉倒大雪里,冻死的,丢人,杨金凤想到他的死,都没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觉得李万年死得窝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计较,明月要念大学的,想到明月,她觉得必须得再动一动,这孩子暑假还得回来,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误她念书。
明月长大了啊,回来一次,一个样,跟架子上的黄瓜呢。小时候是圆脸,现在成鹅蛋了,家里喂两只大鹅也不错,鹅蛋有营养,给明月攒鹅蛋,指不定能给她考大学出一份功……杨金凤从没想过这么多事,她动不了车,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实疼得厉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没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样来?哪能记得了,娘哎,娘哎,杨金凤心里叫着,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计着睡一会儿,总有过路的能看见她。
风吹着白云飘,麦子熟了。
杨金凤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觉得自己会死,没到时候,麦子还没割呢。
过路的终于发现了她。
杨金凤一脑袋的血,一脸,半个前襟都是。
这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劳力,人还要可惜两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个庄子没有。
子虚庄的人知道了,八斗开着油三轮,从镇上卫生院把杨金凤拉回来。
人便都过来看。
庄子里办白事是极为迅速的,杨家门前插上白幡,意思是,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灵堂的搭灵堂,报丧的报丧,杨金凤躺在堂屋门口的床上,脸面叫妇女们擦干净了,脑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头发黏一块儿,半干着。
冯大娘说:“这怎么好,明月还在城里,孩子晓得了心里怎么受?” 八斗说:“得叫她回来。”
冯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头:“怎么说?”
八斗说:“我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来一趟,看看奶奶。”
冯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泪:“瞒不住的,家来一看,就晓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这么着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给李秋屿打电话,道出实情,李秋屿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觉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杨金凤身体不太好,但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挂断电话,走到饭馆前。
明月从窗子那正好跟他对视上,招招手,李秋屿心跳很快,她的脸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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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出个笑,还等着跟他继续说说话。
李秋屿进去后,一切如常,就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明月很活泼,充满活力,思维也非常敏捷,她正享受着青春,像其他少女那样。等她吃完饭,李秋屿才说:
“明月,刚刚其实是你八斗叔打的电话,”他眼见她表情紧张起来,握了握她的手,“你奶奶情况不太好,生病了,需要咱们回去看看,咱们现在就动身,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
李秋屿过去扶她起来,往外走,这顿饭本就吃得晚,她心里觉得奇怪,慌慌走着,脚底下一软李秋屿扶住了她。
“奶奶死了吗?”
她也不晓得怎么问出来的,她都没问奶奶什么病,在哪儿,她的脑子叫她问出这么一句。
李秋屿揽紧她,把她往车里带:“我不知道,你八斗叔没说,先不要这么悲观,咱们回去看看奶奶。”
这太残忍了,他说不出口,哪怕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他给她系好安全带,明月忽然挣扎起来,她要坐后排,能躺着,她想躺着。
李秋屿立马给她解开,打开后边车门,等她坐好,反复摩挲几下她不知什么时候烫起来的脸蛋。
她刚坐好,就没什么力气了,歪在那儿,她脑子非常清楚,觉得李秋屿骗她,她先往最坏想,这样就好了。她忽然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奶奶可能在卫生院吊水……明月一个挺身,直勾勾看着前方:
“我太阳花的种子还没拿。”
李秋屿从后视镜里频频瞥她:“没关系,下次拿也行,到时我跟你一块儿种。”
明月说:“我不要跟你一块儿种,奶奶答应我了,她要给我撒种子。”
李秋屿内眼角无声流下眼泪,他极快揩掉:“好,让你奶奶种。”
“刚我看见只鸟!”
“麦子熟了,焦黄焦黄的,看着跟要自燃的呢。”
“云朵真大!”
明月一会儿亢奋地指着什么说两句,一会儿又特别安静,李秋屿应着她的话,她没要说下去的意思,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路途开到一半,她说她困了,想睡觉。
李秋屿轻声说:“睡吧,到家了我喊你。”他心里一阵刺痛,这路程太短,从没觉得这么短过,好像开一会儿就要到达了。
第74章 第 74 章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
进了庄子, 路边站着人,还在说杨金凤的事,明月一下车, 人们便朝她张望起来。
杨金凤的孙女回来了。
明月见人看自己, 默不作声往家门口走,白幡立在那儿, 风轻轻吹着它, 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门口全是人,爷们儿跟妇女,都来搭把手了。他们停了手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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