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茜的表情,生怕被当了枪使。可惜从赵沉茜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因为,她自己也是一片茫然。
她清晰记得面前这两个女子是谁,父兄是何官职,日后嫁了哪个夫家,却唯独记不清她们说得订婚细节。至于英雄救美,她倒有些印象。
狗东西真会给自己贴金,明明是她自己从地洞里爬出来的,怎么就成了英雄救美?而且,他们这么早就订婚了?
汴京贵女如此坦然提起容冲对她一见钟情,语气中隐约还有艳羡,也很奇怪。她明明记得,宫里明里暗里骂了她好一阵狐媚子。
她费尽心血去宫外查柳树枝,结果一无所获,她又急又气,故意告诉容冲一个假名字,让他找了许久。她没有想过会在宫廷精心准备的除夕宴上再见到他,也没有想过,他正是刘婉容为赵沉鱼相看好的如意郎君。
两人在宫宴上猝不及防重逢,容冲惊喜非常,一晚上都缠着她,对盛装打扮的赵沉鱼看都没看。回去后赵沉鱼就大哭一场,等赵沉茜回到景福宫,整座宫殿落针可闻,刘婉容坐在主殿,门窗大开,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和身边侍女指桑骂槐:“有些事真是天生的,生母用媚术争宠,生出来的女儿也天然懂得怎么勾引男人。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偏偏要抢妹妹的。呵,她若是对容三公子有意,提前和我说,我又不会棒打鸳鸯,她倒好,开场前瞒得死死的,非要等宴会上给妹妹难堪。我还怕她衣服不够穿,特意为她置办了一身新衣裳,原来是我多事了,人家对除夕夜,早就另有安排呢。”
景福宫的宫女太监像木偶一样,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无一人发出声音。赵沉茜就在这阵再明确不过的骂声中,进去给刘婉容请安,然后回侧殿,洗漱,睡觉。
坤宁宫原本的宫人都被处罚了,伺候她的是景福宫的宫女,宫女全程冷着脸,侍奉她洗脸时动作冷硬,目光鄙夷,仿佛也在骂,你这个勾引妹婿的狐媚子。
“狐媚子”这三个字就成了赵沉茜的心病,后来她再见到容冲,本能对他冷若冰霜,拒之千里。落在外人眼里,容冲对她的好就带上了强迫意味,仿佛她讨厌容冲极了,碍于他们家的权势才不得不虚与委蛇。
甚至连容冲自己都这么认为。
其实,赵沉茜并不讨厌那个少年,她只是不知道如何接受一段亲密关系。如果当时她有母亲在身边,有女性长辈告诉她如何处理异性的追求,如果舆论对她和容冲所谓的“一见钟情”能友善一点……
想到这里赵沉茜忽然迷惑,不对啊,她告诉了容冲自己的名字,容冲早早就来宫里找她,根本没有赵沉鱼任何事情,如果刘婉容再想撮合,是赵沉鱼蓄意抢姐夫才对,赵沉茜为何要有负罪感?
不,现在没有刘婉容,只有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刘婕妤,母亲没有被废,她和容冲已经订婚,宫廷、朝堂、百姓都在祝福他们,她有什么可伤感的?
赵沉茜捂住额头,痛得像是有两股记忆在她脑海里冲撞。最终,“狐媚子”那一段飞快褪去,她只记得顺畅、荣光,美好得有如神助的现在。
是啊,这样多好,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非要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容冲走在花团锦簇的园林,每走一步都觉得虚幻。真是久违的感觉。等等,他为什么觉得久违?明明年少的他一掷千金,见惯豪奢,这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不是吗?
为什么说年少,他不是一直都十六岁吗?
容冲走走停停,时不时敲脑袋,路过的贵族男郎自以为看出了他的心结,凑上来讨好:“容三郎君,你在找大公主吗?我亲眼见到,大殿下往这边去了。”
容冲应了一声,下意识往对方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心神不属,过月洞门时不慎和对面的人相撞。容冲还没来得及道歉,对面就已经说出“对不住”,容冲抬头,看到对方,两人都是一怔。
谢徽?
容冲意外于他怎么认识此人,但身体腾然升起的敌意却告诉他,他不会认错,就算化成灰他都不会忘了这张脸。
为何?他和此人有什么过节吗?脑海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重,众人见容冲冷着脸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忙说:“三郎,这是谢家的嫡长孙,谢徽。你可能不清楚谢家……”
“我知道。”容冲冷冷打断旁人,盯着谢徽,意味不明道,“谢大郎君,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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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看他的表情,怎么都不像很乐意认识谢徽。谢徽怔忪过后,记忆回笼,想起来自己在某位长公主举办的春日宴,汴京数得上名号的闺秀、男郎都被邀请至别苑赏花,甚至公主也出宫了,其实这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容冲一个已经定亲的人出现在此处,再结合近期汴京的传言,谢徽不难猜出容冲的来意。
多半是冲着大公主福庆殿下来的吧。
福庆,谢徽念到这个名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但他从小接受君子教育,习惯了克己复礼,本能忽视自己的想法,为他人圆场:“不敢当。容三郎君步履匆匆,莫非在找福庆公主吗?”
容冲听到赵沉茜,心底的不痛快立马化成急迫,问:“你见到她了?”
“刚才看到了。”谢徽指向月洞门里一条小径,说,“我从这条路走来,途中看到大公主在湖前赏花。只是……”
容冲眯眼,莫名觉得这个小子在耍花招:“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看起来情绪不高,似乎生气了。”
旁边一个和容家熟悉些的郎君听到,打趣道:“三郎,你又惹公主生气了?”
容冲眼神迷离,茫然道:“应该是吧。”
众郎君很好奇,凑过来问:“为什么?你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啊。”容冲是发自真心不知道,他似乎一直不擅长和她相处,总是惹她生气。茜茜聪慧理智,从不会无的放矢,如果她生气了,一定是他的错。这个想法就像钢印一样铸在他脑海里,他心里那些怀疑、怪异突然就消退了,满脑子只剩一件事——去找她,赶紧哄她回来。
容冲顾不上寒暄了,快步往花园跑去,说:“我得去找茜茜,你们自己走吧,代我向主人问好。”
男郎们看着容冲急不可耐的背影,又酸又妒,并不是嫉妒他娶到了公主,而是嫉妒他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并且堂而皇之示爱,哪怕对方是个公主。一个男郎说道:“真是羡慕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其余男郎无声笑笑,脸上都是同样的神情。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些贵族男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们这一生是为家族而活,从读什么书做什么官,到娶什么女人什么时候生孩子,都要听家族安排。唯有容冲不同,他生下来就在权势煊赫之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没有夺家产那些腌臜事,甚至连婚姻都能选自己喜欢的女子,在圆滑的世俗里,兀自做着最叛逆的风,最不服管教的火。
这个年纪的贵族男郎早就知事了,悄悄讨论着容冲和大公主的风流韵事。谢徽本该是最合群的人,但今日他一点都听不下去,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告诉他,去找她,不要因为男女大防处处避嫌,而要主动走到她身边,让她记住你。要不然,你会后悔终生。
这道声音离经叛道至极,绝不是众口交赞的谢大郎君该做的事,但谢徽今日突然按捺不住了,他做够了优秀端重的壳,甚至没有任性一次。如果这样活一辈子,该有多么遗憾。
谢徽忽然转身,说:“我有事先行一步,诗会我不去了。”
身后传来同伴惊讶的问声,然而他已听不到了,因为他快步沿着来路返回,渐渐跑了起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茜红襦裙,碧青色大袖衫,温柔又明艳,站在水边,像照亮了整个春天。其实他一进来就注意到她了,花园里许多郎君都在看她,她却熟视无睹,一心只有容冲。
谢父去世,谢徽作为长孙,经常代表谢家出席宴会。他们在很多地方见过,如果她留意一些,他们的故事其实比容冲更早。
花园里的下人看到谢徽急匆匆跑回来,吓了一跳,忙问:“谢大郎君,您丢东西了吗?”
谢徽站在花树后,在奔跑中充血的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低声道:“是啊,来晚一步,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赵沉茜脑仁里钻痛,她捂着额头,忍不住轻轻敲打,突然她的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她诧异抬头,撞入一双明亮惊人的眼睛。
这是一张好看得盛气凌人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悬,唇红齿白,颌骨分明,每一处线条都凌厉有力而不失流畅,赵沉茜骤然想起一个成语,招摇过市。
有些男子长相可以称美,而他,一定是帅。现在,那双黑而圆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简直恨不得凑到她脸上看:“你怎么了,头疼吗?”
赵沉茜飞快扫了眼周围,好些贵族小姐看似赏花,但余光都在往这里瞟。赵沉茜觉得丢人,轻轻甩开他的手:“没事。”
“没事怎么会捂着头呢?”容冲远远就看到她撑着头,看起来很不舒服,他认真道,“这花不赏也罢,要不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将军府看郎中。”
大庭广众之下,他要不听听他在说什么?赵沉茜很无语,但她知道容冲并没有那种意思,他就是觉得赵沉茜不舒服,应该看郎中,而他们家有最好的郎中,仅此而已,脑子直的堪比钢筋。
容冲在山野间长大,生性自由散漫,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天真。他不在乎世俗眼光,赵沉茜却得顾全所有人的颜面。赵沉茜叹了口气,很熟练地敷衍道:“我真的没事,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就好了。”
“真的?”容冲将信将疑,他扫视一圈,找到一个最隐蔽的角落,说,“那里人少,我陪你去。”
他是一点没有避嫌的念头,最终赵沉茜拒绝了他,而是挑了一个建在主干道边,却被树荫遮蔽、看不真切的凉亭。容冲用法术将石凳擦了一遍,烘暖了才让赵沉茜坐下:“现在可以了。”
赵沉茜感受到下方暖意正好的石头,很是意外。他从哪里学来了这些手段?这样想着,赵沉茜便问:“你为什么要将石头烘暖?”
“我大哥教我的。”容冲很诚实地将兄弟私房话都抖露了出来,“他说这样对女子身体好。”
赵沉茜不知为何很关心容泽,问:“容指挥使近来如何?”
“我大哥很好,大嫂也很好。”容冲说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经意道,“你怎么不问我?”
赵沉茜:“……”
他人都在这里了,有什么可问的?赵沉茜就当哄孩子,顺势问:“那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还行。”容冲自矜地点头,但看得出他背后的尾巴在疯狂摇摆。赵沉茜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容冲见她笑了,像受到鼓舞,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赵沉茜一愣,她生气了?她和他的争执琐碎又频繁,赵沉茜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便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不知道。”容冲如实说,“上次你突然就冷了脸,转身回宫了。我大哥不让我进宫找你,嫂嫂也说我应该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去找你认错。可是我想了好久,连练剑都在想,依然没想明白哪里做错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或者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吗?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我不想你和我待在一起时强颜欢笑,实际上一点都不高兴。”
赵沉茜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容冲是个愣头青,一根筋,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敏感的心思。赵沉茜心里有些酸酸的,问:“这些话,为什么你以前不和我说?”
“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容冲暗暗叹息,如果他能和茜茜好好沟通,其实很多误会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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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产生。她太敏感,而他又太莽撞,自顾自对她好,根本不问问她喜不喜欢。
比如当着全城的面放烟花,比如在除夕宴上厚此薄彼对她穷追不舍,这种蠢事。
容冲轻轻握住赵沉茜的手,问:“是因为宫里的事吗?”
赵沉茜有些伤感的眼神骤然变利,立即拍开容冲的手。容冲不躲,被打开后又凑上来,说道:“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想让你活得轻松、快乐,我爹娘他们知道,也一定会支持我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赵沉茜还是不习惯被人这样直白地看着,她别过眼睛,故意问:“如果我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你不会的。”容冲深深注视着她,说,“如果真有这一天,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得不为之。我会尽我全力,救你回来。”
第85章 长命
绍圣十四年, 汴京的空气中都飘着香粉味,这两年喜事连连,先是添了皇子, 随后大公主和容家三郎订婚,龙颜大悦,故而端午宴也比往年隆重许多。
高太后身体不好, 今年一如既往不出面,让皇帝自行安排。往年招待命妇的差事一定会落在景福宫, 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后生了一个好女儿,不日将和容家三郎成婚, 刘婕妤再越俎代庖就说不过去了。为此皇帝特意来了趟坤宁宫,发话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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