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晚睡,点灯熬油地看账, 还要冒着风雪奔波于官仓和县衙之间。
凤卿爱逞强,又善隐忍,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身体不适。
不对,当时就不该让他跟自己来平州。
“殿下, 他们回来了, 正在前厅等您。”卫小虫站在门口通报。
抵达平州后,广陵十八卫就分作三组,一组随梁俨进葛县, 剩下的去了另外遭灾的两个县。
“知道了,我即刻就去。”梁俨将沈凤翥额上的巾帕揭下,“小虫, 你替我照顾一会儿凤卿。”
“是。”
卫小虫踱到床前,见殿下满目不舍,拿枪握剑的手是那样轻柔地抚摸着长平侯绯红的脸颊。
他又想到了海上那日。
“他烧得难受, 记得每过半刻钟就给他换湿帕子。”
卫小虫重重点了下头, “我晓得, 我会替殿下照顾好侯爷。”
梁俨走后, 卫小虫端了水盆放到床边。
当年在幽州初见侯爷, 他把侯爷认成了殿下的夫人,还打赌闹了笑话。
如今想来,当年桌上灌他酒的那些老哥全都该罚十大海。
他说的是对的,可惜当年灌他酒的人都不在了。
“侯爷, 你快点好起来吧。”
昨日侯爷晕倒时,他第一次见到殿下方寸大乱。
从幽州土团到镇北军,他一直跟在殿下身侧,即便是横刀当面朝殿下劈去,殿下都是沉着接下,不曾害怕慌乱。
屋外风呼雪啸,屋内除了炭火偶尔发出低沉嘤咛,静谧非常。
卫小虫拧了新帕子换上,然后靠在床架上静静看着沈凤翥。
侯爷这样的美人,也难怪殿下会动心。
若不是那日在海上撞见,他也不会想到殿下和侯爷是那样的关系。
自从知道两人的关系,殿下的有些举动只需稍微一想,就能想通了。
殿下不过是在讨侯爷欢心。
也是,哪个男人能为一个表兄做那么多事。
卫小虫想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殿下之软肋,唯沈侯而已。
梁俨在前厅听完十八卫的汇报,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凝重。
另外两县虽然及时让灾民进了城,但都聚集在寺庙里,十分拥挤,又缺医少药,加之那两县本就不是产粮县,官仓粮食都告急了。
“殿下,因为雪灾,不少北离人南下,散在我们大燕边境,虽然不是北离士兵,但大股北离百姓聚集,臣怕…他们饿急了眼,劫掠我边境百姓,还请殿下早做打算。”
城池有重兵镇守,可那些小村镇没有。
强盗土匪除了极少部分的天生坏种,大部分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若有活路谁又会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燕人如此,北离人亦如此。
“赶紧给边境各县传令,让他们下属的村镇注意防备。”梁俨默了默,又道,“灾县粮食不够,就向周边的县调。罢了,你们拿本王的手令去,今年税收的账目我大致看了,那些县多多少少都有余粮,那些县令若敢哭穷,立即捆了来见我。”
“是——”
梁俨派了八个侍卫去调粮食,又两人快马回蓟州传信,让人运官屯粮食来。
这几日他在这葛县看得清楚,灾民流离,城中百姓也不好过,忍饥挨饿是常事,不少城中贫民眼巴巴地看着赈灾的粥米,更有直接来县衙讨饭的。
“殿下,那是咱们的军粮,还要留着打北离呢,不等动啊!”
广陵十八卫知道陛下要殿下自己筹措军粮,殿下又不肯盘剥百姓,征收粮食,军粮遥遥无期。今年蓟州丰收,好不容易存了些粮食,殿下却要往外拿。
而且是拿去赈灾,那真是肉包子打狗。
梁俨眉头皱了皱:“本王问你,我们打北离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守护大燕边境,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北离贼子侵扰。”
梁俨又道:“你有护国护民之心,甚好。可若百姓都冻死饿死了,我们要护着谁?”
“这……”那侍卫哑口无言,他想护国护民,但更想建功立业。
战争从来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梁俨打仗虽有保护百姓之心,但更多的为了自己,为了完成任务。
可是他越打就越觉得有的战争没有必要发生。
为战争买单的永远是无辜的百姓。
而大部分战争只是为了满足部分人的私欲和利益,包括他。
他不是圣人。
他会愧疚,但不会永远愧疚。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良知和欲念在脑内纠缠斗争,可人的自私会战胜一切,他在愧疚和胜利的快感中徘徊。
他只能尽量弥补,即便知道自己永远弥补不了。
梁俨看向座下众人,“诸卿,先救百姓,再灭北离,我们徐徐图之。”
梁俨意决,挥手让他们退下,丰羽书却主动留了下来,沉声道:“殿下,臣以为蓟州远水救不了边州近火,殿下若就地取材,方解燃眉之急。”
“翼然,没有材了,否则我不会动军粮。”
丰羽书笑道:“硕鼠食黍,又与蛇为伍,殿下可杀一鼠,引蛇而出。”
“你的意思是……薛採?”
“沈侯审问官仓差役时,臣在沈侯身侧。”丰羽书看向门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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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薛採除了贪墨,还用判案敛财,又与士绅勾结,侵吞良民土地。”
“什么?”梁俨闻言大惊,凤卿没有跟他说过这些,“你与沈侯为何不早报与我。”
“沈侯缜密,说陈案难纠,无法定薛採的罪。”丰羽书躬身拱手,“又见殿下日夜操劳,不愿让殿下再添烦忧,只让人暗中查证。”
梁俨闻声叹息,凤卿啊,你到底默默做了多少事。
丰羽书欲言又止,思忖了半晌,跪下道:“殿下,沈侯的谋略手段,殿下比臣更清楚,对付薛採之流本不需要那么麻烦,只需严刑拷打便能将其拿下,沈侯说您不愿滥杀无辜,不喜对人动刑,他又不愿您担上刑讯逼供的恶名,所以才会舍近求远,以至于思虑操劳过度,那日昏倒在廊上。”
丰羽书咬了咬唇,接着道:“臣伴殿下左右,知道殿下仁慈良善,心系百姓,但军粮万不可动,请您三思。”
丰羽书的一双眼看得清楚,一颗心想得明白。
若被陛下知道军粮被拿来赈灾……
天子之意难测,天子之怒难承。
他生长于勋贵官宦之家,又曾是天子禁军,满嘴仁义道德的沽名钓誉之辈见过不知凡几。
便是天子,对这些子民又有几分真心?
他当这郡王近卫,到这北地,也是求建功立业。
可他看得清楚,这位小殿下却是难得真心。
文怀太子已死,广陵王不能再死了。
丰羽书索性说开了,“殿下,居高位者不可妇人之仁,仁德的名声也没那么重要,军粮万不可动,请您三思。”
“翼然,是我错了吗?”梁俨背手而问。
丰羽书没有回答,因为他无法评判。
“罢了,让他们不必去蓟州传信了。”梁俨看向门外纷纷而落的雪,“去把薛採抓起来吧,把那几个仓役也带过来,即刻开堂。”
丰羽书闻言松了口气,抱拳领命。
丰羽书不光将薛採捉了起来,把师爷账房也都捉了起来。
经过一顿拷打,薄师爷招了,而薛採却是守口如瓶,拒不认罪,让他拿出证据。
薛採做事做得漂亮,官府档案全都做得滴水不漏,丰羽书不能将那些涉案士绅都捉来。
地头蛇一般都有官宦亲属,否则不敢劳动薛採。
丰羽书深谙此道,他知道薛採肯定会留下来往书信,毕竟那是他的护官符。他将薛採的住所翻了个遍,可依旧没有找出证据。
丰羽书已经对薛採用了大刑,又不能杀了他,一时进退两难。
沈凤翥退烧后,得知丰羽书之举,长眉紧蹙,暗忖打草惊蛇了。
“凤卿,别想了,好好休息。”梁俨放下碗中的鸡汤,摸了摸苍白的小脸。
也是怪他,小凤凰本来就虚弱,到了葛县就没吃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怎么会不生病呢。
沈凤翥气若游丝,“阿俨,要不我去审吧。”
丰羽书在旁边说道:“侯爷,薛採是个硬骨头,十刑我用了五刑,那厮晕过去了都不张嘴。”
沈凤翥没想到薛採如此强硬,想了想,又道:“他的家眷呢?”
丰羽书听出弦外之音,苦笑道:“我试过了,没用,他根本不在乎妻儿安危。”
梁俨见沈凤翥愁眉不展,平静道:“把与薛採相关的士绅都抓起来。”
“阿俨,不可——”沈凤翥攥紧梁俨的衣袖,“你的声名要紧。”
“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的。”
沈凤翥依旧摇头。
丰羽书:“殿下,那些老狐狸都成精了,巴巴盯着薛採的口风呢,不把薛採搞定,那些人绝不可能张嘴。”
正当三人争论时,卫小虫说薛採的家眷求见殿下。
梁俨让卫小虫把人领进来,丰羽书见来人不是薛採正妻,而是个卑贱的北离贱妾,心中大呼失望。
“阿茹?”
阿茹放下手里的妆奁,向梁俨行了礼,“阿茹有谢礼要给殿下。”
梁俨笑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傍身吧,等薛採之案了结,我就放你跟族人回北离。”
阿茹因为战乱,与父母兄弟走散,然后被拐子迷晕卖到了葛县青楼,因为美貌被薛採买进府中为妾。
丰羽书翻了个大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这贱妾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也就殿下脾气好,还能这么和气。
阿茹重新抱起妆奁,将其打开,里面装的不是珠宝首饰,而是一沓书信。
第136章 雪霁 他能感同身受
“殿下——”阿茹双手捧起妆奁, 越过头顶。
丰羽书大惊,一个箭步上去将那厚厚一沓书信拿出,一边翻一边笑, “殿下,踏破铁鞋无觅处, 都在这儿了!”
梁沈二人对视一眼,梁俨走到阿茹面前,“阿茹,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的?”
连薛採正妻都不知道这些书信藏在哪儿, 阿茹于薛採来说不过是个玩意儿, 薛採不可能将书信的位置告诉她。
“这些藏在后院正厅那尊小铜佛之中。”
阿茹虽是侍妾,但薛妻并不喜欢她,时常故意刁难她, 让她做粗活。有天夜里,她好容易擦净了正厅的地,没想到撞见薛採独自到正厅藏东西。
她藏在屏风后面看了个清楚, 她以为是什么珍宝,等薛採走后她把小铜佛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却是一叠纸。
她不识字, 但她知道能让薛採深夜偷藏的东西, 肯定很重要。
丰羽书想起来了, 那尊铜佛正大光明地摆在正厅案上。他立即让人把那尊铜佛拿了过来, 举起起那尊铜佛, 果然轻飘了许多。
“殿下,证据确凿,薛採他们死定了。”丰羽书嘴角噙笑,这护官符里牵扯的可不止薛採一人。
“翼然。”沈凤翥撑起身子, 向丰羽书招手。
丰羽书见他眼睫颤抖,眉间紧蹙,心里不禁一抖,“侯爷,您还病着,薛採之事翼然会处理,你放心。”
满玉京都知道长平侯府的二公子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可经过一年相处,他发现这沈二的胆识才学,手腕谋略不让其兄。
只可惜身娇体弱,缠绵病榻。
“凤卿,先养病,乖。”梁俨给丰羽书使了个眼色,不许他把书信给沈凤翥。
沈凤翥眼神黯淡下去,软回床上,不再言语。
梁俨知道他在怄气,而且是在怄他自己。
几人走到廊下,梁俨让丰羽书负责此事,把涉案士绅官员和背后的保护伞全部揪出来,该抄的先抄,把银米先弄出来赈灾,救济穷苦,至于那些人,等过两日沈凤翥身体好些了,再行判决。
“啊?”丰羽书大为不解,虽然证据确凿,但哪有先抄家再定罪的,“殿下,您这是何意?”
梁俨淡淡一笑,道:“此案是沈侯起的头,他费心费力,总得让他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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