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健康——虽然病怏怏的,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在三郎小时候,辛弃疾为了不叫他再病下去,从不信神佛的武将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民间“将孩童引至花树下能避免惊厥”的方子,现移到院子中一棵花树,将三郎拉去了树下,想要以此帮助三郎病势好转。
后来多次调任,有花树在的院子早已经成为故园,辛弃疾一家再没有回去的日子,但栽种花树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直到今日,三郎已有十五岁了,辛弃疾仍在新建成的带湖庄园中一进门走过曲径就能看到的大瀑布边,栽种了一棵玉兰树。其芳香至此,每年一开放时便盈满空气,令人喜欢。
可显然现下的花树也没有用了,三郎的病势,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只要像之前那样少思少动,便可再度痊愈。
在榻上躺到快一个月时,三郎第一次开始咳血。
医师忙乱了整晚,到了天色将破晓时,才满面疲倦地出来,朝辛弃疾点点头:“无妨,之后再细细养护着就是了。三郎君这病啊,唉,难就难在病本是因忧思而生,可越病就越是抑郁难乐,病就又重下去三郎君近日可有什么苦恼的事没法解决吗?”
辛弃疾一愣。
竹林摇动,将风送到屋外几人的面颊上。
江南西道冬日短暂,现下十二月刚过完,温度已迫不及待地回升了。瀑布声哗哗,浓浓的湿气和暖气催发了玉兰树,树枝上开始长出小米粒似的白色花苞。
而他已经不能再用老旧的民间习俗安慰三儿子、安慰自己。
辛弃疾扶住窗框,面上露出了几乎惊痛的神情。
如果说入冬以来令三郎跟着帮忙而耗神的事情,除了之前调查、整治米商的事,又能有什么别的呢?
因为隆兴府内没完全收拢好的势力,掌管钱粮的通判私心重于人命,不肯将隆兴府官仓中的粮食实数告诉给辛弃疾。彼时一炷香都是无数人的生命流逝,辛弃疾受了掣肘,只将这笔帐记下来,干脆舍了通判不问,直接叫了三郎来帮他核算账目。
而三郎应声而来,默默帮辛弃疾在两日内算好了全部的账目,又安静而去,没有说一个“不”字,也没有揽过一分功劳。
可来到一个月后的现在,辛弃疾才想起来,那样的耗神耗力,对于素来病弱的三儿子来说,是多大的负担
而就在辛弃疾自责不已,心下恻然时,就是这个时候,官家的口谕抵达了这座庄园。
…
“我估摸着,幼安想要不走,怕是难了。官家虽只是传了个口谕过来说幼安受了弹劾,叫幼安‘可赴临安府自辩’,也并没下明旨。但这是官家的天下,自辩不一定能成,不去自辩却一定不成。幼安没事去得罪官家,又是何必呢?”
杨炎正嗑着瓜子,这瓜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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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味的,散发着过于甜腻的香味。但也没办法,韩元吉家中种了一小片桂花,香气却压过了在数量上十倍于它的竹子。韩元吉便与儿子一起将桂花扫了,和蜜一起炒了瓜子。
韩元吉家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毗邻,往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赶上辛弃疾一家留住在此地,韩元吉正愁吃不完瓜子,便赶紧送来了一大半。辛弃疾夫妇没心思吃,这些瓜子便全便宜了杨炎正、范如山等人。
“那么难吃,你吃它做什么?…这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范如山也不耐烦吃那甜腻的东西,打掉了杨炎正的手,眉头不禁紧锁着。
杨炎正又不是这家庭中的一员,自然一些事是他所想不到的。
只说方才官家召辛弃疾赴临安府这件事,如果是一个没有家庭的人,自然说去就去了,甚至还巴不得在临安府多待些日子,好好与官家表一表忠心、拍一拍马屁。
可问题是,辛弃疾最珍爱的儿子正在重病之中啊。
这段日子,辛弃疾可能要被官家再度调任的事悄悄在江南西道已经传开,他之前整治的米商因为在灾情中没赚到原本想赚的不义之财,憋着许久的气终于有了个撒的地方,便在这事上推波助澜,给江南西道的好医师都搜罗起来,偏不叫辛弃疾请到。
再加上三郎之前也在调查米商价格的事中加了把火,现下便被米商们记恨得不得了,卯足了劲报复。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辛弃疾尚在上饶的任上,医师都是勉强被辛弃疾压着才能来帮三郎看诊,若辛弃疾现下抬腿离去,去了临安,那么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又该如何作为呢?
或者,情况走到了更坏。辛弃疾在临安府就惹怒了官家,也像陆游一样,被官家直接罢免了官职呢?到时候辛弃疾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罢免的消息已经抵达江南西道,那么彼时,作为前任长官的家眷,妹妹和三郎又该如何自处?
三郎的病,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还有能医治的希望吗?
三郎不光是辛弃疾的儿子,也是范如山的外甥。
范如山本只是来看妹妹的,冬至过了就打算走,没想到会遇上这件事,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晚上睡不着,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小撮。
左思右想,两个人商量许久,也仍是想不出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
没有办法,只能相对着叹气。
最后,这叹气还是叹到了当事人那里。
“舅舅怎么又叹上气了。”
枕上的少年从昏睡中慢慢醒来,双眼看着帐子顶,也不看一旁,只听着了声音,便道破了来人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
“在想你的事啊,我怎么能不叹气。”范如山闷声道,伸手过去,给三郎掖了掖被角。
看了会三郎洁白消瘦的病容,他还是忍不住道:“三郎,你心里到底有什么忧思,这样的重病?从小到大,你爹爹阿娘哪里舍得苛责过你”说着就忍不住带上了些责怪的意思。
在他这粗糙生长起来的人眼中看来,三郎这样的生活条件,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从没吃过一点苦头的,到底有什么需要烦恼的?
那医师不都说了么,三郎的病多为忧思引起。
那么这解决方法多简单。他只要别忧别思不就得了?
范如山真是怎么都想不通,看着妹妹范如玉这一月为此事担忧消瘦的样子也心疼,不自觉就给三郎训话起来:“唉,你也要体谅下你爹娘啊”
就别再病了,这样大家都好过啊。
“——好啊你,我说怎么找你不见,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装蒜了!”
就在范如山还在絮絮抱怨,三郎也没反驳,只静静听着未语时,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
范如玉一手拿着正裁剪衣料的小剪子指向范如山,一手叉腰,气势凌云,眼梢都吊了起来:“不懂就别瞎说,在这里给病人添堵!三郎病着这么久本来就够难受了,你还往上添!”说着就来拽范如山离开,一边拽,一边还不忘回头安慰三郎,“没事,我俩从小打到大的,你别管,啊。好好休息。”
范如山被拽着耳朵,心有不服,却不敢大声反抗妹妹,只好小声嘟囔:“你将三郎当小娘子养了?这么小心,还怕吓着”
奈何范如玉的气势能横扫千军万马,劈头盖脸喷来,“放你爹的屁!你个糙汉懂什么?你家的孩子,见着三郎比见着你还亲,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三郎细心又考虑得多,能将他们照顾得妥帖,知道他们没人给梳头发,还叫人帮他们梳,你个当爹的却连孩子头发没梳好都没发现过!”
“或者嫂子上次扭了脚,落在咱们之后,是三郎发现了,叫人去扶的!还有你前些年嫌朝廷给的官小,迟迟不肯去赴任,也是孩子发现了,和老辛提了这事,老辛才专门请了人一同设宴为你打了关系,你之后才官运好起来,这事你知道一点吗?”
范如玉喷得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可见这些话也憋了不短的时间了,“你白受着这些体贴,到头来,还能说出方才那些话,怪人想得多、想得细,呀,我真是替你臊得慌!”又喷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任何反驳的余地,范如山没话来反驳,只好诺诺:“我的爹难道不是你的爹?”却不敢再说三郎的事了。
三郎连日高烧,陷在枕头里的脸颊半是醉了般的酡红。
方才两人的声音已渐渐远去。就着这个姿势,他便静静停了很久。
虽然他许久没有亲身出去看,但想必窗外气温是在回升了。江南西道的气候宜人,春日来得早,窗外的鸟已经在试探着轻轻柔柔地叫了起来。
这样一个季节,是个适合睡眠的时候。
如果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在这个季节就此沉眠下去,也会比冬日少去一些悲伤。
十五年了,每一年,他的魂魄都在这样的病体中挣扎着。
不要说别人,只说三郎自己,也实在忍受够了,厌倦彻底。
由远及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三郎晓得这是从外归来的女使。
脑袋里昏沉不已,一睁眼就天旋地转,他半阖着眼,轻声问:“母亲和舅舅都走了?”
答话的确实是女使兰婀的声音,伴着一阵拧帕子的水声:“是,三郎君。门外头来了官家派来的天使,但方才那人好像出了些什么岔子,所以娘子急着去处理三郎君,我听说官家急着召郎主去临安府,这是真的吗?若是今日那天使出了事,郎主是不是就不用去临安府了?”
三郎倒不这么觉得:“官家之命,何来有意外的余地。父亲顾虑我,才没有即刻启程,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的事”说着难免又思索起来。
兰婀怕他又费神,便玩笑着打岔道:“三郎君,这种愁绪就叫‘人间没个安排处①’,是不是?”
三郎无奈笑了下。
“只怕我才是‘人间没个安排处’吧。”高烧几乎要摧毁他的一切,他的意志,他的理智,与这些比起来,眼睛上的灼热剧痛甚至都只算是小事了。
此时眼前没有长辈,没有亲友,三郎不必再担心消沉之语会叫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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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着眼睛,第一次说出了他一直想叮嘱人的话,声音轻轻的:“兰婀姐姐,若我熬不过今年春天,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顿了下,他又说:“江南西道是个好地方。我很喜欢…这里的玉兰开得这样好。”
正是春日最美好的时候,鸟雀啁啾,草木萌发,他的心也在生长。
江南西道有许多令他快乐的事情,许多感情不像在之前的每个地方,留下的全都只有缠绵不断的病势。
生命是痛苦,是挣扎,是生长。
今年的冬日,他先体验到了生长,所以作为代价,要经受更多的痛苦。
长眠就是痛苦的一种。
而紧跟在体验过生长后的长眠,想来则是最大的痛苦了吧。
兰婀哽咽,不忍着:“三郎君”
而她的声音是远的。
可三郎却感觉到一点微凉的、水样的触感落在他的面上。
若有所感,三郎眼睫微错,先轻微地皱了下,随后,缓缓张开。
很奇怪,明明头和双眼都被烧得模糊昏沉,三郎在一片白茫茫的视野里,却能愈发清晰地看见特定的人。
鸟在轻轻鸣叫,春日的空气浮动着。鸟越叫越生长,风越吹越渴望。
三郎睁开眼,看见脸庞上稚气未脱的妹妹坐在榻边。
因为听见他的话,她眼里含着一包泪,正瞧着他。
第84章 气,生死和借还。
莲心并不是随便走走才来的。
方才,她方从官家派来的天使处回来。
两炷香前,身披大氅的天使面含得体的微笑,来到带湖庄园门前。
“虽则太守怜子心切,为人父母的,官家也能明白,但到底正事要紧,太守还是早些收拾好吧。官家叫太守不用着急,但咱们做奴婢的,看不下去官家那样的为民心焦呀还请太守谅解则个”
说着,面容慈和的天使就要弯腰揖下去。
辛弃疾自然不能叫官家面前侍候的人真的没脸,立刻笑着将他扶起,“中贵人这是折杀我啊!官家若需要臣,别说只是去个地方,就是提刀下火海,臣也万死不辞。”
天使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辛弃疾心中便明白了,官家仍没有要用他的意思。
他心中有了数,面色不变,呵呵笑着,迎着人,一同进了内屋。
天使既然不远万里来了这里,自然不会轻易被辛弃疾敷衍了去,进了屋,耐着性子和装傻充愣的辛弃疾七拐八拐地聊了半天,终于还是绕回了原本的话题。
“太守打算何日启程呢?”
辛弃疾放下茶盏,严肃地“哎呀”了一声,正襟危坐回答:“自然是越早越好。”
天使也一愣。
反应了一会,他才点头:“好,那好啊那么,太守是打算明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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