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望去。
言漱礼穿一身极简的黑,正站在稍低的台阶,压低眉眼对上她视线。
数日不见,他似乎修剪了短发,削了几分累赘,眉骨鼻梁的优越更加突显。
“又不是限时任务,逛一下有什么所谓。”李絮直直看着他,理直气壮为自己辩解,“而且这里有三只青蛙。它们长得实在太像了。”
“戴的头巾颜色不一样。”言漱礼纡尊降贵在她旁边坐下,完全看不出日常生活中其实有轻微洁癖。
李絮睨了他半晌,半真半假警醒道,“不要私底下偷偷玩这种无聊游戏,言总。”
言漱礼面无表情乜她一眼,“看都看会了,需要偷偷玩吗。”
李絮装模作样点点头,收起手机,问他,“饿不饿?吃过晚餐没有?”
“刚刚落地。”言漱礼道。
“好吧。”李絮贴心道,“那我带你去吃你讨厌的披萨。”
言漱礼看她一眼,适时攥住她空出来的右手,没什么表情地评价,“好讲究的待客之道。”
李絮没吭声,故意挣了挣自己的手。
没挣出来。
撩起眼皮瞧过去一眼。
言漱礼挑了挑眉,挑衅似的将她攥得更紧,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莫名其妙。
李絮别过脸去,被夜风缭绕地扑了满怀,撇一撇唇,终于忍不住眉眼弯弯笑了出来。
晴夜里,天清气朗,游人如织。
送言漱礼过来的司机保镖早已识趣地隐入暗处。再次回到北意这座古旧的小城,他剥除掉那层光鲜亮丽的贵气,又要跟她一高一低肩并肩,普普通通混迹入茫茫人海。
那家网红披萨店距离米开朗琪罗广场不远,李絮这次没开玩笑,当真带了他过去。
只不过翻餐牌时,还是起了恻隐心。给自己点的是招牌的玛格丽特,给他点的则是一份不放番茄酱的四奶酪披萨。另外还点了一客牛排烤茄子,和一客海鲜拼盘。
意式披萨跟美式披萨不太一样。饼底烤得很薄,食材汤汁多,吃起来没有那么干,很多人都习惯用刀叉,不太习惯上手。而且意大利人吃小尺寸披萨,一般都不shre。
所以李絮理所当然独享了整份玛格丽特,吝啬地没有给予言漱礼机会尝试。
用完餐离开,夜色渐趋深沉,黑蓝得格外浓郁。
他们没有坐车,决定步行穿过老桥,一边消食一边散步回去。
夜晚的阿诺河静静流淌,隐秘而光滑,犹如一条梦的隧道。桥上的珠宝商店皆已打烊了,只有昏黄照下的路灯,散散漫漫游览的旅人,以及旁若无人拥吻的有情人。
桥的另一端,有乐队正在进行街头演出,唱的是ODESZA的AllWeNeed。许多路人驻足围观。其中不乏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的年轻男女。
他们站在边上听完了整支迷幻又浪漫的电子乐,离开之前,言漱礼往主唱面前的吉他盒里放了两张钞票。
过了老桥,到了北岸,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华丽穹顶越发清晰可见。
李絮踩在路肩缘石上,心不在焉地朝前走。后面有人骑滑板车经过。言漱礼揽过她腰肢,很自然地将她换到人行道另一侧。
瞬间矮回去几公分,李絮抬头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突然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言漱礼?”
“譬如?”言漱礼若有所思望她。
他没有松开手,李絮习惯性揪住他衣服下摆,“我先问的问题。”
有车途径,前灯犹如曳光弹擦脸而过。言漱礼的瞳孔一经照射,浅亮得宛若剔透琥珀,然而底色又是暗而沉稳的。
缄默少时,似在无数选项中,择中了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NMAA在慕尼黑收购了一家FIC研发药企。”他简明扼要,“我以后会定期飞欧洲巡实验室进度。”
顿了顿,又补充,“慕尼黑离佛罗伦萨航程也就一小时。”
意料之外的回答。
李絮原本还以为他会提及那些被匿名买下的画,或者富邑集团的爆雷、陈彧的焦头烂额。
结果那些事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都不及让她知道,他会一直来见她重要。
李絮眸中浮动波光,声音变轻些许,“你这次会在佛罗伦萨待多久?”
“两天。”言漱礼说。
“好累。”李絮看着他,喃喃道,“好赶。”
“没你想象中那么赶。”言漱礼略略垂着眼,轻描淡写,“我在飞行途中也能工作。”
“我觉得你需要的是休息。”李絮忽觉心烧,情不自禁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这人骨相生得绝佳,皮肉紧实,下颌线尤为清晰。像精雕细琢的冰刃,摸上去都有种割手的锋利。
言漱礼静了片刻,扣住她腕骨,鼻尖与嘴唇蹭过皮肤,轻轻嗅了嗅她手心苦绿的玫瑰香气。
“现在这样——”他声音低低的,“就是休息。”
晴朗的夜,怎么度过都不算蹉跎。
一路拖延一路散漫地回到公寓,推开铁门,遇到独自躺在一楼庭院喝酒的Frncesco。
“嘿!”这个在喉结刺了一个love字的意大利青年,玩世不恭地打量着自己晚归的好友,以及她身旁气度非凡的英俊男人。
“这次是我比Vness先知道,对吗?”他兴高采烈地猛灌一口威士忌,朝李絮比了个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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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势,“我赢了。”
对于好友这歪到不行的关注点,以及不可理喻的胜负欲,李絮无奈又无语,“成熟点儿,哥们。别再拿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跟她打赌了。”
“反正我赢了。我比她先见到你的约会对象。她这个周末得负责给我的猫洗澡。”Frncesco摊了摊手,并不展露过多的好奇心,干脆利落地冲他们俩举了举威士忌杯,“我会转告Vness,他长得很帅的。Divertiti.”
李絮失笑,不想再跟这酒鬼胡扯,丢下一句“Nottenotte”道过晚安,就拉着言漱礼上了楼。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直至彻底融入这片萦绕着玫瑰香的昏暗里,言漱礼才淡声发问,“他说的什么。”
“Divertiti.”李絮踢上门,抬手环住他脖颈,声音轻飘飘地贴于他耳侧,“祝你玩得尽兴。”
夤夜的灯,吝啬地只亮起一盏。
窄小的单人床闷声摇晃,薄被底下透出细细泣音,一条白皙手臂遽然探出,掀开一道缺口。
新鲜空气蜂拥而入。
李絮露出汗津津一张脸,气都出不匀了,受不了地往他心口踹一脚,“…手机!”
言漱礼面无表情,挨了这一脚也不作声,反而顺势捉住她脚踝,将鼻尖薄汗往她小腿肚抹了抹,而后直接捞住腰将人抱了起来。
手机掉在沙发缝隙,言漱礼让她伏在身上,自己弓身去捡。
“云城号码。打了12遍过来。”他将屏幕翻过去给她看,声线有点哑地问,“谁。”
夏令时,意大利凌晨零点,国内才刚刚天亮。谁会发疯换着号码,在这种时间段一直打给李絮?
想都不必想,只有一个陈彧。
李絮不知怎的,昏昏沉沉咬着唇环,没敢回答。
然而敏锐如言漱礼,估计早就心知肚明。
她头晕脑胀地想要拿回手机,结果好死不死,短短十几秒,屏幕闪烁,电话又再打了进来。
…见鬼。
李絮抿紧嘴唇,太阳穴突突跳,腮颊通红。
言漱礼很有风度地停下动作,一对琥珀眼沉沉凝着她,口吻淡漠而绅士,“要接吗。”
他们还紧紧连着,李絮心脏扑通扑通跳,求救般攀住他肩膊,一味憋着眼泪摇头,连话都吞吞吐吐讲不出口。
于是通话很快被挂断,手机被调成飞行模式,过期废品一样随便丢到一旁。
言漱礼俯身亲了亲她眼尾,被埋怨地瞪了一记。也不恼,只轻轻叹息。又吻了吻她湿漉漉的梨涡,那片世上最微小的湖泊。最后才将怀中人往上掂了掂,什么话也没说,重新抱着她往浴室去了。
凌晨两点。
李絮洗完澡出来,窝在沙发上打瞌睡。其实很困,但又舍不得移开眼,看着言漱礼在自己的简易厨房里来回打转。
除了切切水果、煮煮咖啡,言漱礼估计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下厨。太夜了,不好叫外卖。他想让保镖送过来,又被她阻止了,说不想三更半夜折腾打工人。
这职责惟有落到他头上。
言漱礼短发微湿,没穿上衣,肩背肌肉随着动作优雅鼓起。跟做什么重要实验似的,他事先谨慎地看了一遍教程,又来来回回翻她冰箱找食材,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跟着复制。
结果端出来两碗清汤寡水的荷包蛋面。
李絮忍俊不禁,慢吞吞起了身,就着他用过的珐琅锅灼了几根青菜,又拆了俩金枪鱼油浸罐头,才勉强算加了点荤腥。
李絮的多功能桌堆满了各种绘画工具,大半夜的不好挪,怕吵到楼上楼下。两人索性面对面坐在地毯上,就着她从复古集市淘回来的小茶几吃东西。
言漱礼太高了,这么不讲究地盘腿坐着,肩膀耷拉下来,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委屈,完全不像平时那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他。
李絮小口小口吃到半饱,就放了筷子,习惯性睡前给手机充电。
屏幕亮起,那十几通未接来电记录又跳了出来。
言漱礼不动声色掠过一眼,平声问,“他总是这样打给你?”
“偶尔喝醉的时候。”李絮如实道,“平时多数只发发消息。电话一天三通。我不接,他就不会再打来。”
言漱礼眼底有忽隐忽现的冷意,平静地“嗯”了一声,没有发表更多言论。
李絮托腮看他半晌,想了想,还是决定自作多情地解释,“我跟陈彧之间,双方各有问题。他帮过我很多。我对他其实谈不上恨,更没想过要报复他。等他情绪慢慢冷却下来,我们断掉联系,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言漱礼一言不发,定定审视她良久。
李絮莫名被瞧得有些心悸。
面前那碗滋味寡淡的汤面被搅了搅,泛起细微波澜。
“是吗。”言漱礼冷眉冷眼,讲话的语气倏地淡下去,变得格外生硬,“但一个人说错话、做错事,总得付出相应代价。”
“他浪费的,不止是你的时间,也是我的。我要解决的,也不止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更是你和我之间的问题。”
第35章 赔你一本新的。
35
李絮不笨,也不迟钝。
相反地,她对外界传递的暗示与流动的情绪,皆时刻保持着警醒。
她只是习惯了回避问题,习惯了忽视恶意,习惯了以玩笑消解分歧。
在夤夜阒静的此刻,李絮隐隐约约可以感知到言漱礼的言下之意,心底难免涌现疑虑与惶惑。
霎时间她有冲动想要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有点喜欢我?
倘若是,那又分不分得清,到底是哪一种喜欢呢?
又想问,为什么你四年前要匿名买我的画?
为什么要针对陈彧?富邑爆雷,陈志诚出事,其中有没有你的干涉与手笔?
……
然而,她一句都问不出口。
因为有些话,一旦被直白地摆上台面,层层剖析,字字琢磨,就会变成一种微妙的压迫。
——向前或退后,你必须在这个完全敞露的节点,做出相应的答复与抉择。
他们究竟是要延续之前的露水情缘,寻求那种及时享乐、各取所需的短择状态?还是要撇除掉荷尔蒙与新鲜感的影响,确定那种更为坚固稳定的长期关系?
李絮没法选。
前者她不敢。
后者她不配。
不论以何种身份陷进去,不论再怎么自我警醒,她都有受伤的预感,很难全身而退。
于是踟蹰到最后,李絮还是选择缄口不语,折衷地靠过去,欲盖弥彰地试图揭过这页。
“好像有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她声音放得轻,略略撩起眼皮,刻意摆出假惺惺的美丽作态,将自己明艳素净的一张脸递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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