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微垂的眼梢,沾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水滴,她看着他,又越过他,朦朦胧胧的泪眼,让他突然之间,焦躁到极点:“王观潮,你看的是谁?”
他甩开她,拂袖而去,王十六在惊讶中,一时竟忘了去追。
她看的是谁?他怎么会这么问,他怎么知道,她看的不是他?
裴恕越走越快,怒意只是一瞬,迅速就被压下
,心头的郁燥却始终不曾消散。她看的到底是谁?这样尖锐执拗,透着哀伤的目光,他与她何曾有那么多委曲深挚的情分,她看的,怎么可能是他!
夜风飒飒,王十六觉得冷,抱住了胳膊。
裴恕已经走远了,山上光秃秃的,到处是战乱后破败的景象,他的影子孤零零的,模糊着拖在地上。他为什么突然拐到肥乡,又在这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野山上待了这么久?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神色是哀伤中带着恍惚,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哀伤什么?
在恍惚中,他已经走进山影里,王十六回过神来:“哥哥等等!”
山不高,山道也没有多长,裴恕很快望见了山脚下等待的侍从,点着火把,一点微弱的光亮。王十六在后面追着,跑得那样快,伸着手只是想要抓他,她难道,从来都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罢休吗?
脚步不觉慢下来,她很快逼近,伸手来捉他:“哥哥,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不行。”裴恕拂袖躲开。
道路千里,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他已经极力避免,但王焕当众提亲之后,这件事还是脱出了掌控。平息王焕之乱的重臣,和王焕的女儿有了瓜葛,无论他如何不曾徇私,无论这场和谈的结果费了多少心力,还是难免要被人猜测怀疑,若只关系自身荣辱倒也罢了,他担心的是,让此次和谈,再起波澜。
“若是你不喜欢,咱们各走各的,”王十六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努力找着借口,“我不会纠缠你,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自己,难道会信这些鬼话?裴恕微哂:“你能做到?”
王十六怔了下,抬眼,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翘起一点,似是笑细看却又不是,那张素来端严的脸陡然生出无数风流。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王十六微张着红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恕撂下她走了。
山脚下拉过青骢马,一跃而上:“出发。”
他御下严整,令行禁止,众侍卫得了吩咐立刻上马,王十六匆匆跑下来时,无数蹄声一时响起,他冲进松树林,在夜色中消失了踪迹。
那个笑。如暗夜灯火,风流韵动,若是再少一分嘲讽,那么,就跟薛临一模一样了。
手中残留着他的体温,王十六在恍惚留恋中登车:“跟上他。”
裴恕催马穿过松林,转向官道,路旁几个黑影闻声而出,是王崇义,带着几个心腹亲卫,亲亲热热帮他举着火把:“裴公是要进城歇宿吗?”
“连夜赶路。”裴恕道。
青骢马毫不停留,冲进深沉的夜色,王崇义拍马跟上,听见身后车声辘辘,是王十六,带着随从又跟在他后面。骑马原就比乘车快,何况王十六受了伤,随从怕颠簸到她,走得也慢,转眼之间,就被甩下一大段距离。
王崇义轻嗤一声,看来想巴结上裴恕这棵大树的,可不止他一个。
夜色寂静到了极点,马蹄声踏过,回声也是空寂孤独,裴恕飞快地跑着。
夜风刮过,手背上一阵凉,让人恍惚着想起王十六,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凉。然而怀里又是热的,她的身体贴着他拼命搂紧时,暖得那丝丝缕缕的柏子香气,也似在蒸腾,发散。
心底最深处蓦地生出一丝缠绵,陌生着,在未及扩散前便被掐断,裴恕猛地勒马:“郭俭!”
郭俭应声上前,裴恕顿了顿:“拦截王十六,休让她再跟着。”
郭俭领命而去,裴恕慢慢地,拂了下衣襟。没什么热的凉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自恃心志坚定,然而与她纠缠太久,终于还是,受了这轻浮女子的蛊惑。返程还长,出不得一丝差错,不如从根子上断绝,从此两不相见,便再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可能。
“连夜赶路,明日在涉县歇宿。”此处到涉县三百里地,便是骑马昼夜兼程,也要明夜才能赶到。她刚受了重伤,她那个侍卫周青极是担忧她的身体,绝不会让她如此劳累,如此,就能甩开她。
裴恕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
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渐渐连火把的光也变成模糊的一点,车慢马快,王十六焦急着,连声吩咐:“再快点!”
“不能再快了,”周青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车行的速度,“车子颠簸得厉害,而且娘子该休息了。”
从昨天早上出发到现在,除了昨夜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其他时间,她都在拼命赶路。为一个裴恕,值得吗?周青极力压着忧虑和愤怒:“娘子,前面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晚上吧。”
“赶上了再歇。”王十六道。出了洺州地界,去长安有几条路可选,若是错过,这一路上,怕就再不能见到他,“再快些!”
前面一阵蹄声缭乱,紧跟着郭俭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莫要再跟着。”
王十六推窗望去,郭俭带着几名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死死堵住,他是执意要甩开她了,可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推门下车,忽地扯过备用的马匹,跳上去,向郭俭冲去。
“娘子!”听见背后周青急到破音的喊声,“你伤还没好,不能骑马!”
没有什么不能骑的,等报了仇,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现在只需要留着一口气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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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够了。王十六加上一鞭,直冲冲向着郭俭撞过去。
距离迅速拉近,一丈,半丈,一尺。现在,距离已经近到能看清她脖子上包裹的伤口,剑握在手中,郭俭不敢拔,眼看她就要撞上来,在极度诧异中猛地收紧缰绳,马匹一声低嘶,让开道路。
素白衣裳一晃,王十六疾驰而过,身后周青紧跟着过来,郭俭不能再让,连忙拔剑来拦,周青躲也不躲,追着王十六只管向前,嗤一下,剑尖在他胳膊上划一道口子。
裴恕从不曾说过要伤他们,况且这次洺州之行,若非有他们,也难这么快解决。郭俭急急收手,衣衫一晃,周青冲了过去,紧跟着是锦新和一众侍卫,郭俭纠结着,到底放行。
王十六催马疾驰。入冬的天气冷得很,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行动时扯到了伤口,觉得黏黏的热,大概是又出血了吧。
满眼都是那个笑,哪怕是带着嘲讽,可是,那么像薛临,她有多久没见过薛临的笑,有多久,没抱过他了。
“娘子!”缰绳突然被拉住,周青追来了,从自己马上跳过来,紧紧拽着缰绳,“别跑了,青奴求你了,别跑了。”
他的声音喑哑到极点,眼角有什么亮光,映着极淡的星光,倏地一亮。王十六回过神来:“青奴,你哭了?”
“没有,”周青转过脸,“娘子,别追了,冷,你的伤还没好。”
他的伤,也没有好。这些天她昏迷着,也算歇了一场,可他肯定为她忧心,几天都没合眼。王十六长长吐一口气:“好,我不骑马了,坐车,我们慢慢追。”
身后匆匆忙忙,锦新催着车子过来,王十六下马上车。他不要她跟着,因为厌恶她纠缠不休。他一向心冷意冷,逼急了,必定会使出手段甩掉她。她得改个法子。
郭俭最后过来,知道裴恕一向法度森严,若不能拦住,回去必要受罚,可她为了自家郎君连命都不要,他又怎么能拦?只得催马跟在旁边,倒像是特地过来护送的了。
火把照着脚下一小段路,车声辚辚,追着前面的蹄印去了。
翌日入夜。
裴恕在涉县驿落脚,翻来覆去,将近五更,还不曾睡着。
许是太安静了,烽火三月,路上很少再有行人,随从们两天没合眼,此时都已经睡得熟了,寒风吹着窗下细竹,淅淅沥沥,格外让人难以入眠。
郭俭一直没回来,还在拦截王十六吧,那么执拗霸道的人,不好对付。
若是她在,今夜必定不会这么安静,必定又要与她来来回回说那些无谓的话,费无数口舌。不
却在这时,听见隐隐约约,车马的动静。
涉县驿,墙外。
“去看看在不在这里。”
王十六吩咐道。
侍从翻墙过去探查,不多时回来:“回娘子,裴使节在里面。”
王十六松一口气,心里那根弦突然松开,突然之间,浑身酸痛到无法忍受,伤口火辣辣的,似是发了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终于追上来了,他休想甩下她。“都歇歇吧。”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头一歪,沉沉睡去。
“娘子!”周青以为她再又晕厥,一个箭步冲过来,却见她迷迷糊糊向他摆摆手,这才知道她只是睡着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弯腰从车中抱起她,轻柔的语声,“青奴送你去屋里睡。”
大门突然开了,周青抬头,裴恕站在门内,沉默的脸。
周青一言不发,抱着王十六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郭俭跟在后面,到跟前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请郎君责罚。”
“到长安后领罚,”裴恕淡淡道,“你知道规矩。”
回头,周青抱着她往后面去了,她的头靠在周青肩上,手放在身前,让他蓦地想起她昏迷那次,手是从旁边,无力垂下来的。
所以这次,她应当只是睡着了吧。三百里地,带着伤,车子又慢,想来她是不眠不休,硬扛着追过来的。
“郎君,”郭俭犹豫着问道,“现在要走吗?”
裴恕沉默着,许久:“你们整整两天不曾合眼,先去歇宿,明日再走。”
嘴上说着,心里突然有点不确定,他真的是为了让他们歇宿吗?
第三天一早。
裴恕出发时,王十六也出发了。
使团在前面,她的车马在后面,不远不近,保持着二三里地的距离,他歇脚时,她也歇着,他走时,她便也走,她没再上前纠缠,甚至连话也不曾跟他说过,裴恕觉得意外。
前夜她说各走各的,不来纠缠,他当时笑她口是心非,却没想到,她竟真能做到。
她意志之锐利坚定,在他生平所见的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她既说到做到,那么他,便也没必要再去撵她。
半个月后,队伍到达潼关。
天气越来越冷,冰霜越来越厚,铅灰色的浓云低垂着,从一大早早,便像是傍晚般昏沉的天气。王十六拢了拢领口,冬天里伤口不太好养,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只怕,要留下疤痕了。
从前她翻古书,见到什么美容颜的方子,总要拉着薛临一起尝试,若那时候哪里有伤痕,必要用玉肌粉之类,每日里细细敷上保养,如今脖子上这么深,这么丑一条大伤口,反而不在意了。
将死之人,大约终于能将外物看开一点了吧。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王十六探身一望,裴恕独自催马,往道边去了。
他去做什么?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似在沉思,让她蓦地想起肥乡那夜的野山上,他恍惚哀伤的模样。
裴恕又走一阵子,远离大道,在荒僻处,望着远处的风陵渡口。
入冬已久,河水快要结冰了,几条小船泊在岸边,斑驳破旧的颜色。七月里妹妹去肥乡时,他送她,便到这里。
原该一直送到肥乡的,只是他公务繁忙,已经是极力抽出来的时间了,裴贞一向懂事,再三再四劝阻,兄妹两个便在此处分手。
犹记得临别时裴贞从车窗里向他挥手,笑着说冬至跟前一定回来,与他一起吃冬至馄饨,赏梅花雪。
假如他能护送裴贞到肥乡,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阵寒风刮过,冷浸浸的,带着浓重的湿气,裴恕抬头,灰沉沉的天幕上,几粒小得难以分辨的雪粒子,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王十六也看见了,在难以言喻的心情中,停步伸手。
一粒,两粒,雪粒子落在手心里,变成针尖大小一点水渍,很快被体温蒸干,看不见了。
风不知什么时候越刮越急,雪粒子下得也越来越快,渐渐变成雪珠,又变成雪片,眨眼之间,地上已经是薄薄一层。王十六望着远处的裴恕,慢慢向前走去。
裴恕回头,看见了她。
风刮得急,她脸被冻得雪白,颊上却是胭脂一般的红,想来是走了有一阵子路了。地面粗粗一层白,她穿着素白的羊皮小靴,踩过去时扑簌簌的,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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