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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神通鬼(三)

    ◎“李夷,你算什么东西。”◎

    溺毙于繁池的男子,确实是甘棠院的乐正晋欢。

    那是一张既苍白又俊美的脸,亦是晋欢隆宠不衰的根源。

    可惜,那张脸被冰冷的湖水泡得发皱,虽尚未肿胀变形,但已经惨白得了无生机。

    水下清波轻轻晃动,带动尸身似断木一般上下沉浮,露出下颌蔓延到耳后的一小块青紫尸斑。

    叫声响起的一刻,罗刹载着朱砂迅速循声划过去。

    小舟挨近尸身,朱砂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二郎,木桨给我。”

    罗刹依言递出木桨,再三嘱咐:“你小心些。”

    朱砂稳住身形,将木桨伸向水中,慢慢翻动那具尸身。

    湖底腐烂的腥臭向上翻涌,尸身却毫无动静。

    她心一横,手上加了力道,引发船身的剧烈晃动。

    罗刹怕她掉下去,忙道:“我来翻。”

    “我怀疑他腰上有东西。”

    “好。”

    罗刹小心翼翼与她交换位置,之后他用力一撬,尸身猛地向侧面翻转。

    浑浊的湖水平静片刻,两条缠绕在腰腹部的粗粝麻绳,露出它的真面目。

    如朱砂所猜,晋欢的腰上缠着一截绳索。

    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天边的霞光渐隐,沉入暮霭之中。

    今日在繁池岸边巡视的禁军,终于划船赶到。

    那截的麻绳,成了拖*拽尸身的绝佳工具。

    坐在船尾的两名禁军忍着恶心,从水中捞出两截麻绳,大声喝道:“走。”

    船头的船工得令,奋力将船划离此地。

    然而,船身一阵摇晃后,其中一名禁军竟差点被拖入水中。

    湖水猛地搅动起来,一股腐败腥气钻出湖面。

    朱砂掩口欲呕,赶忙叫停两人:“别动,下面还有东西。”

    闻言,两名禁军停止动作。

    另一艘小舟上的首领也看出不对劲,厉声吩咐道:“跳下去看看。”

    有人闻声而动,跳入湖中。

    须臾,他冒出水面,眼中遍布惊恐:“下面……还有一个死人……”

    原来缠在晋欢身上的两截麻绳,一条来自他。

    而另一条,来自湖底的另一具沉尸。

    随着绑在沉尸身上的重石被卸下,一具泡得发胀发白的尸身浮出水面。

    从衣着,依稀可辨出是一个男子。

    他的五官因肿胀而变形,好似一个狰狞的大头鬼。

    眼部那两个深陷的黑窟窿,诡异地渗人。

    “所有人等,即刻离开。”禁军首领脸色铁青,“将两具死尸拖回岸上!”

    因两具浮尸,今夜的屑金阁,成了神凤帝的问责堂。

    一问浮尸是何人?

    教坊使道:“回禀圣人,二人均为甘棠院的乐师。江奉死于三日前,晋欢死于昨夜。”

    二问两人因何而死?

    大理寺少卿关惇道:“回禀圣人,江奉与晋欢生前均腹部遭刺,因失血过多身亡。死后遭捆绑重石,沉尸于湖。两人死因与沉尸手法相似,臣怀疑,两人之死,或系同一凶手所为。”

    三问晋欢昨日失踪,为何无人上报?

    教坊使战战兢兢回话:“晋乐正昨夜……昨夜……”

    神凤帝:“他昨夜到底去了何处?”

    天子之怒之下,教坊使再不敢隐瞒:“晋乐正昨夜与赤副使从甘棠院离开。臣私以为……以为他们有要事商议,便未曾上报。”

    赤副使,指的是赤乌。

    他身份特殊,依制不该留宿宫中,神凤帝便让他做了教坊副使。

    晋欢彻夜未归,教坊使以为他在月王殿伺候神凤帝,故而不曾上报。

    甚至于今早点卯时,有意为其遮掩。

    神凤帝眉头紧锁:“十一郎,去叫他过来。”

    “喏。”

    十一郎步出屑金阁,与一队禁军径直向闿阳宫深处的月王殿而去。

    满阁人等待赤乌的间隙,神凤帝收敛怒气,看向站在角落的朱砂与罗刹:“前几日,宇文爱卿与朕说,她蒙你们相助,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今有亲妹代其尽孝,使她得以稍解牵挂,专心王事,甚好。”

    看来宇文娴已与神凤帝坦白宇文婧的真实身份。

    朱砂与罗刹上前行礼,恭敬回道:“回禀圣人,尽己之能,行己之责。些许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这番自谦之语,惹得神凤帝总算展颜一笑,开口便是赏赐:“尔等办事妥帖,甚合朕意。赐赤金十铤,以示恩眷。”

    上回才三铤,这次竟有整整十铤。

    罗刹乐得喜形于色,先于朱砂之前行礼谢恩:“多谢圣人。”

    不多会儿,宦官呈上一盒金铤。

    朱砂笑着收下,入手嫌重又转手抛给罗刹。

    阁中气氛缓和不过一炷香,十一郎匆忙入内:“圣人,崔郡王被赤副使所伤,危在旦夕!”

    上首的神凤帝身子微晃,指节捏得发白:“赤乌在何处?”

    “他跑了!”

    “跑了是何意?”

    “禀圣人:左监门卫将军适才报称,赤副使已于今日戌时出宫。”

    从初始的震惊到眼下的愤怒。

    神凤帝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桌沿,勉强稳住身形:“急召……姬天师入宫!”

    十一郎踉跄离开。

    阁中众人低头跪下,一时无人敢说一句话。

    神凤帝独自在椅子上呆坐良久,方道:“去永定宫,朕去看望崔郡王。”

    “摆驾永定宫。”

    左右宦官一声高亢尖锐的喊声过后,神凤帝连带阁中的大半人全部消失。

    永定宫为寝宫,大臣非召不得入。

    关惇起身揉揉久跪的膝盖,打算就此出宫回家。

    踏出屑金阁前,有人喊住他:“关少卿,可否带我们去瞧瞧尸身。”

    关惇回头,满面狐疑:“二位道长,此案无需你们查。”

    朱砂莞尔一笑:“我们刚得了赏赐,自该为圣人分忧。”

    今日不仅接二连三做他人的棋子,竟还敢把她骗去芦苇荡看可怕的死人。

    朱砂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查出背后的执棋之人。

    不图报仇雪恨,只求以牙还牙。

    关惇心觉她说得有些道理,索性带二人去岸边查看尸身。

    夜色沉沉,夜风吹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越靠近尸身,臭气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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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惇平日闻得多,倒不在意:“二位道长,可用手帕掩住口鼻。”

    罗刹从胸前的褡裢中翻出手帕,递给朱砂。

    关惇看他的褡裢鼓鼓囊囊,笑道:“罗道长似乎很喜欢金铤。”

    方才在阁中,他看罗刹抱着金铤,一直笑个不停。

    罗刹:“金子嘛,人人都爱。”

    而他最爱,特别爱。

    三人闲谈间,两具蒙上白布的尸身已近在眼前。

    朱砂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口鼻,一只手提着灯笼为罗刹照明。

    两具尸身的腹部,皆有刀刺的伤口。

    除此之外,两人的尸身上,再无旁的线索。

    关惇在一旁背着手,幽幽道:“两人均系死后被沉入湖底。还有,我派人下水探查过,发现两具尸身只用了一个重物压沉。这也是我为何怀疑凶手为同一人的原因。”

    先死的江奉腰间坠上重石,被凶手沉入湖底。

    后死的晋欢腰间有一新一旧两条粗麻绳。

    新的被凶手系在江奉的腰上,旧的来自江奉腰上。

    一新一旧,串起两具尸身。

    而出问题的,恰恰是这两条粗麻绳。

    关惇:“凶手昨夜仓促杀人沉尸,系得绳结松垮易散。今日泛舟游湖者众,带动水下暗涌,将绳结冲……”

    话音未落,尸身旁的罗刹冒出一个问题:“可是晋欢与江奉腰上的绳结,明明是死结。”

    朱砂:“凶手若是图省事,大可不必将晋欢与江奉绑在一起,将麻绳直接系在重石上,岂非更快更不会被人发现?”

    如此费力地掩盖杀人之事,结果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因一个绳结,最终功亏一篑。

    关惇查案多年,当下听二人之言,迟疑道:“凶手难道是故意让人发现两具尸身?”

    罗刹指着两具尸身上的绳结:“绳结出自同一人之手。凶手既然费心系了两处死结,不该在最关键的绳结处失误。”

    朱砂提着灯笼来回踱步,想到一种可能:“或许杀人与沉尸的凶手不是同一人。”

    灯笼光一闪而过,罗刹的眼中亦闪过一抹红:“朱砂,灯笼。”

    明亮的光影下,那抹红无所遁形。

    原是晋欢手上的一处刀伤。

    伤口深可见骨,应是晋欢以手背挡刀时,遭利刃划伤所致。

    刀伤重,久不见好。

    经水一泡,更加红肿。

    罗刹起身:“关少卿,你能否看看晋欢手背上的刀伤,伤于何时?”

    关惇依言蹲下,翻来覆去地查看:“伤了有三日之久。我今日听教坊使说,晋欢常一言不合与人打斗,手上有伤不足为奇。”

    罗刹望向平静的湖面:“可他的身上,并没有其他的伤痕。”

    此话一出,关惇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的意思是,晋欢手上的伤或许来自江奉,而江奉可能死于晋欢之手?”

    罗刹正欲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一个讨厌的尖细声音:“二位道长,该走了。”

    是黄暇。

    那个一步步将他们带进圈套中的宦官。

    朱砂喊走罗刹,走前提醒道:“关少卿,宫里的案子比繁池的水还要深上几分。你快回家等圣人的敕令吧。”

    关惇是个明白人,一听便知她的意思:“多谢二位道长。”

    三人两个方向,就此分开。

    朱砂与罗刹慢腾腾走到黄暇面前,阴阳怪气道:“黄给事,你领我们去的地方,处处是惊喜。你如今想带我们去何处?不会又是去看泡在水里或者井里的死人吧?”

    对于她的刁难,黄暇面色如常:“圣人敕令,让二位道长即刻出宫。”

    看来好戏已经落幕,两个傀儡自然该知趣退场。

    朱砂咬牙切齿:“马车在何处?”

    “二位道长,请随我来。”

    今日最后一次为两人带路,黄暇一言不发,与白日喋喋不休的宦官判若两人。

    朱砂心里憋着一口气,直走进马车,才狠狠地发泄出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马车一路疾驰,罗刹后知后觉想到一个古怪之处:“朱砂,这事不对。乐礼分明见过那个男子,为何不让他入宫指认?”

    他当日也问过这个问题,被姬璟一句“你就是懒”冷冷回绝。

    如今想来,乐礼的话漏洞百出。

    他说记不清男子的长相,但又记得遇见男子的日子是二月廿三日,记得男子说过的每一句话。还知晓男子年轻俊美,且不是宦官。

    那乐礼到底是记得,还是记不得?

    朱砂缓缓从罗刹的怀中钻出。

    乐礼的所谓证言,全由姬璟转述,他们其实并不知真假。

    对视间,一切不言而喻。

    “每回这些苦差事,她们全丢给我!”

    “怪不得给我们十铤,原是为了打发我们这两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鬼!”

    两人骂骂咧咧回家,直至睡前仍骂声不断。

    被两人记恨了一夜的姬璟与神凤帝,一个正马不停蹄赶去闿阳宫,一个正与自己多年前费尽心思讨好的驸马对质。

    二十五年前,永定宫是前朝皇后的宫殿。

    二十五年后,永定宫成了崔怀壁的囚牢。

    他的妻子是大梁朝第一位女帝,所以他必须住进永定宫,成为名义上的崔郡王。

    他的妻子多了很多面首,夜夜有人相伴。他只能看着满宫的宦官,放任自己滑进浴池。

    成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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