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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邪帝那老小子分开后,我突然最好奇的是古杉,想看看他们那帮伐柯的人对他还有没有新举动。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着雨水中他的脚印儿往前走。他的足迹留得可真浅,似有还无,好在我还有一个猎狗也不如的鼻子。”
说着他揉了揉鼻子。
“我悄悄重又追踪那脚印追踪到那片密林里。还是我们一开始跟古杉对打的那片林子。我发现,一路上,伐柯中人踪迹不见,想来都已被他一一打发了。那时雨还大,可云已下得薄了,有隐隐的光透出来。我发现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片林中空地。这一次,我才模模糊糊地多少算看清了那空地的大小。那儿好有亩许来大,四周都是密林。那里的树,长了只怕都不知有好几百年了。可那块空地上,却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些平坦坦的小草与泥泞。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里开始在伐柯行动时,其实我见到他比你们谁都早,那时,我借着闪电看到了他,就感觉他其实是出来练功的。这时,见他又来了这儿,不由得就暗地里佩服这小子可真叫一个轴中间经过了这么些变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谁只怕都会乱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来练功了
“可我接着看下去,却觉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种不安我还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只觉得,他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一锅烧了好久,可怎么烧也烧不开的开水,叫人心里没的发焦。他就站在那儿,焦虑得都像是灶里的湿柴了,着又着不起来,熄又熄不下去总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时的样子;总之那样子很怪,套句文词儿,该叫作冰炭交煎吧”
“我觉得他好像练功受到了什么阻碍,要么是要新创一套什么剑法创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好像是在试图独创一套什么剑法,但卡壳卡在那里。我当时只觉他这样的人好怪,你说这世上的剑法还少了吗只愁多了相互间竞争才那么多。怎么还有人没事吃饱了撑的非要独创一套才开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来是为练剑,但先为伐柯所扰,后来又经邪帝一拦,本来一心的剑思被这一阻碍,又一催逼,竟都拥堵在怀里,逼得他无路可走,所以才这么不安的。
“我从来没耐心待那么久偷窥别人,可这次不一样。因为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认真于剑道的人,也不知这样的人是怎么练剑的。我只觉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来越烈,那心情甚至像他这样的人都掩饰不住,透过身形的颤抖传递出来。”
“我本来不见得喜欢这小子,但那时”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为他难过。只觉得哪怕就拿整个世界来换,我也不要像他这样度过这短短的一刻。”
说着,田笑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倾盆倒瓮的,大得几乎全迷了我的眼。
“我一遍一遍地抬手往脸上抹着,心头一边骂自己的蠢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还有这么蠢的人在旁边这么蠢地不惜淋雨地看”
“我盯着他足有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里,他淋得跟一只落汤的鸡似的”他扫了铁萼瑛一眼,“当然,你看到的话,可能会说是是落毛的凤凰不管怎么说,他那样子很奇怪,又有点狼狈又有点骄傲。而且你要是见到了他那样儿,会只觉得他除了骨头,像什么都被雨淋走了,什么都不剩”
“可我还在那儿傻傻地看”他像完全陷进自己的陈述里,全没感到身边已落下了零星的雨点。
那雨点很疏,但好大,都要打得人要觉得疼似的。
但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这时,却看到一直宁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撑不住了。他无力地挥了一下剑,忽低低叫了声不,然后,他疯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在那儿站着,忽然呻吟了一声接下来我没看到,因为一道闪电劈下来,然后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出戏唱到高处,所有的锣鼓没天没地没节没拍地连在一起地响
“然后又一道闪电来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里。他浑身痉挛,在那泥地里打滚我只见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杂草、泥浆、碎石头、大雨他就那么挣扎着在里面”
他忽然收声,不知是说不下去了还是神思已飘得不见首尾,不得见之于语言了。
待了好一会儿,他一侧头,才见铁萼瑛的脸上,不知怎么,竟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泪水来。
田笑回过脸,像一时不忍再见。
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一直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着古杉在泥泞中打着滚。
最后竟发现,自己原来也泪流满面。
过了好久,田笑才勉强挣出一个笑脸,强笑道“妈妈的,我本来跟你讲这段故事,是要好好贬损贬损你心目中的那个小白脸的,怎么倒把你讲感动了。”
铁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谑嘲骂下的心,也不答话。
有一时,田笑叹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让我看到了他风光之外的另一面,也突然明白了好多突然想通的道理”
他脸色迟疑了下“他在外面的样子,像你说,真的很完美,总让你觉得好像是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见到一场完美,所以才会有那么痴痴傻傻的暗恋吧可背地里,你哪知,你的那场完美却原来在泥地里打滚
“他让你,好像在这无所谓的理想的人间看到一场理想,可到头,你其实不知,自己的理想原来早已自己坠进泥沼里呻吟他虚饰着光芒,可最后给接近的人看到的却是那一天飞灰。
“一天飞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妈妈的,他居然会让我想到这些所以,这样的小子,你最好还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他没想到这段话会说得铁萼瑛如此不忍。铁萼瑛心头有如一片针戳,她听得出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劝自己。这么想着,却忍也忍不住心口酸痛,所以没说什么,就自悄悄地转身而退了。
田笑却没有发现她已走,只是独自在那里说着
“你要是聪明人,就该赶快承认我的好,我会哄得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再无他妈的哀愁。你看,远远的那片麦子也出茬了”
他双手抱头,仰望着天上。
“你别光觉得只有他那样的人才有诗意,其实,我只是没跟你说过,我也是个画家的。”
说到这儿,他一转头,才发现铁萼瑛已经不见。
田笑苦笑了下,接着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刚才光顾忙着告诉你我是个诗人了。嗯我其实,我还是个画家。
“但我不是那些庸俗画手,我只在心里面作画”
他把头仰高了点儿,一直望向天空。
“就像现在,我看着刚出茬的麦子,就会想起它长熟时的画面浓得不能再浓的天,蓝得像果子做的酱;那酱漫过画边上了,底下是金黄得一塌糊涂的麦草;那麦草灿得你听得到爆浆的声响,而那金黄太深了,深过了就有些颓暗;一大群乌鸦正在天上飞过,黑而密的点点儿,点在那一天一地的黄与蓝之间这是不是一幅好画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红,不需要别的杂色,只要黄与蓝,就富足得让你一生回望”
他满口里跑马,都不知跑到几千里远了,而铁萼瑛早已走远,却不知是不是有朝一日,还会转来。
这一整天时间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过去。
中午没东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了嚼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练过功夫的小伙儿,稍微饿一饿,精神只有更加健旺。
向暮时分,他遥遥地听到一阵吹打,耳朵动了动,细辨之下,才听出那是喜事近。
啊田笑猛地想起来,古杉的擂台之争可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来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顺着吹打声望去,遥遥地只见到咸阳城门洞开,门里面黑压压地涌出好一片人来。离得太远,田笑也看不很清。他好奇心起,不由得疾跑上坡顶,想看个明白。却见到那些人似抬着什么正向城外自己这方向走来。
天近暮了,田笑枉自运足眼力,还是分辨不明白。他这么个人,心里受不了一点儿疑惑。当下再不停顿,眼见那批人去的方向却是自己所在山坡的偏西北面,当下就下了坡,向那边奔去。
让他奇怪的是,远远那批人所行却并不依道路,只拣荒野里走去。
田笑见他们走得慢,也就不着急,慢慢地往前赶。前面一时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视线,也就再见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声还是隐隐传来。
他就这么不急不缓地往前赶,只觉越走越荒凉这往西北一面的地界却只见荒野,没有耕田。只见到焦黄的土焦渴渴地裸露着。偶有一根草,根部也有烧焦了的痕迹。
有好一会儿,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纵目一看,却见那些人已走近至一两里开外。这批人好有上百人,个个肩上都抬着长长的、方方的东西,在土塬间的小路里时隐时现。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抬的是什么东西。
不一时,只见那批人远远地在二三里外的一面土塬下停了下来。田笑只见他们一下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时,再出来时,却已是依原路而返,只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们撂下东西的地方赶。
二三里的地界,以他的脚力举步即到。不过是翻两三处土塬。他不耐烦再绕路,遇有障碍,都催动身法,直接攀爬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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