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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诊
虽是冬至大节, 却不见往年热气腾腾的热闹景象。
大雪停后的第四日,东平县南街萧条,街边没几?家?店铺开门, 路上也?没几?个行人, 只能见青石板上残存的黑污冰迹,清冷到似误入冰封之城。
步故知将款冬送到了孔家?, 与孔文羽说?过州府的情况后,便要去万善堂, 想去给孔老大夫帮忙。
东平县县城之内虽被雪压塌的房屋不多, 可辖下各镇各村还是免不了遭受此次雪灾之祸,不少百姓因此受伤,又因房屋倒塌的多是穷苦人家?,若是他们求医,定会去往万善堂, 这也是他急着从州府回来的另一个原因。
但孔文羽在听过步故知的打?算后, 却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终是咬咬牙一跺脚:“步秀才, 我?觉得你也?不必去我?阿爷那儿了, 雪刚停的那两天,确实有不少人去我?阿爷那里看伤, 但这两天……”
孔文羽转身掩上了门,又压低了声:“这两天, 城西那块有巫医在义诊,几?乎所有人得了消息都?去那儿了,我?阿爷也?清闲了, 他还待在万善堂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步故知一听巫医,便皱紧了眉:“义诊?不是说?巫医从来不义诊吗?”
大梁巫医由于受官方支持, 向来不担心没有“生意?”,中医还有义诊一说?,但这四十余年来,从未听说?过巫医义诊。
孔文羽也?是一脸不解,但明显是受过孔老大夫嘱咐,谈及巫医之事时?,刻意?低声避人,没有像往常般的咋咋呼呼:“我?也?不懂,阿爷叫我?不要打?听此事,但我?还是听说?了,似乎城西那边,巫医还与衙役起了一些冲突,但也?没后文了,现在那群巫医还在城西那头义诊呢!”
款冬听了后,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袖,谨慎道:“夫君,那就不要去了吧,留下来和我?与小羽一起包饺子。”
步故知握住了款冬的手,他知道款冬如此谨慎的语气,是因为太过了解他,猜到了他接下来的打?算,但还是摇了摇头:“要去的,起码,我?要去看看,究竟他们是怎么?治病的。”
孔文羽没有反应过来,更是满脸不解:“去哪儿?还去我?阿爷那儿吗?”
步故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只是语气却没那么?轻松,反而是无比的凝重,像是绑缚住了千般情绪,才叫自?己不至于愤恨失态:“去城西,去看巫医义诊。”
东平县,城西。
西城门更靠近几?个贫穷的村镇,平时?里多有贫苦的百姓在此做些小买卖,也?因此,他们对城西的消息也?更加灵通。
刚步入西街巷口,便能见官府衙役整齐列队聚在了不远处阔大的草棚附近,草棚前堆满了前来看伤的百姓,大多衣衫单薄破旧,不时?因疼痛而呻|吟,互相搭手扶持,才勉强站得稳,空气里都?弥漫了淡淡的血腥味。
步故知闻到血腥味,暗觉不好,绕过排队的百姓上前,原先还有人不满,可看步故知衣着长袍长靴,气度不凡,以为是什么?大人,便都?不敢发声了。
站在一旁的衙役自?然也?注意?到了步故知,本想上前拦上一拦,但其中一个衙役认出了步故知是裴昂的朋友,便收了赶人的架势,稍和颜问道:“步郎君怎的来了这里?也?是要找巫医看诊吗?”
步故知还是看不到被?层层人群围住的巫医,但血腥味却越来越浓,他浓眉聚拢成山,眼?中有忍不住的愤恨,攥紧了拳,才抑制住了冲动:“他们,是在给百姓放血吗?”
衙役被?步故知浑身的气势一骇,虽有不解,但老老实实答了:“是啊,平日?里巫医看诊可只给符水药丸,放血之法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的,用一次的诊金可要不少,但这次是义诊,不收钱,许多人就是冲着放血来的呢!”
步故知死死咬着后槽牙,低声问:“裴大人,没有……阻止吗?”
衙役更是一骇:“你怎么?知道裴大人令我?们阻止过?”转念一想,步故知与裴昂关?系亲近,知道裴县令的打?算也?不算奇怪,也?或许是听闻了前两日?的冲突,才收了脸色:“我?们虽然都?不清楚裴大人为何要阻止这天大的好事,但还是照做了,符水药丸可以领,就是不能放血,可这里的百姓是最不肯的,还与我?们起了冲突,最后……”
衙役看了一眼?被?重重人群围住的草棚,里头不时?传来痛苦嘶吼:“自?然是拦不住的,但裴大人还是叫我?们在这里守着。”
步故知愤恨到极处,反而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回身看过仍在寒风中苦等的百姓,一张张布满脏污愁苦的脸上,却充满了对草棚内巫医的敬重,对能被?放血的渴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浓郁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痛苦的呻|吟嘶吼声,都?在此刻,化作了一把泛着寒光尖刀,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他的心脏,割伤了他的喉咙,但他已不能再做什么?反应,也?说?不出什么?了,只闭上了眼?,良久,叹了一声:“叨扰了。”
但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顿住了脚步:“如果,这里有人出了什么?问题,可以去万善堂请孔老大夫。”
衙役虽不懂有巫医在,究竟会出什么?问题,但还是给了步故知面子,应了下来。
他越走越远,但耳中能听见的痛苦哀嚎之声却越来越清晰,他似乎能听见他们痛苦哀嚎之后,还不忘对巫医感恩戴德,似乎能听见,两日?前,他们口中对裴县令命人阻拦的不解怨愤。
他快要站不住了,太重了,这一切都?太重了,只能这样离去吗,只能袖手旁观吗。
忽的,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再一次望向了不远处的草棚,灰白色的顶,再一眨眼?,却变成了鲜红的血色。他似乎看到了,一把沾满了血的刀,从上一个人的身体里抽出来,擦也?没擦,又再次刺入了下一个人的身体。
城门之处,放着夜晚巡视要用到的火把,而草棚附近,也?有用以取暖的火盆。
步故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城门,因方才他与衙役熟稔交谈的表现,没有其他衙役拦他,等他拿起了火把,又一步一步走向草棚,他们才觉得有些诡异,可还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贸然阻拦。
步故知借火盆之火,点?燃了火把,霎时?,橙红的火焰腾起,映红了他的脸,他感受着这扑面的火,却不觉得烫,反而是给了他能不顾一切的勇气。
即使,这是不理智的,即使,这会葬送他以后的前程。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离去,做不到袖手旁观,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鲜活的生命会在巫医的手下慢性死亡。
他持着火把,所有人都?不自?觉避开了他,他终于看到了草棚内鲜血淋漓的可怖场景,只一眼?,便闭上了眼?。
他将火把高高举起,用了浑身的力?,掷到了草棚之上,瞬间,熊熊的火焰极快地吞噬了草棚,所有人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又都?拼了命地往外逃。
衙役们也?是一惊,但也?来不及捉拿步故知,只能先维持秩序,不叫踩踏发生。
一时?间,奔逃之声不绝,可步故知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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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熊熊的火完全?照亮了他的脸,却给他莫名添了几?分?让人不敢接近的肃穆之色,仿佛佛堂中垂眼?悲悯视人的佛像,甚至压过了这白日?的光。
火势其实并?不大,只够燃烧这个草棚,但呛人的烟雾却不会被?困在草棚。
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看到,所有百姓都?离开了这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也?终于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小石,散落下来,将他埋葬。
后果
血腥味、烧焦味、浓烟味交织汇成一双无形的手, 禁锢意识,难以挣脱,无尽的黑暗仿佛一片黏腻的深海, 他只能被裹挟着不断地下坠。
骤然, 一道光破开了层层的束缚,温柔地包裹住了?他的意识, 驱散了?所有的灰暗,意识逐渐自?由, 声声被刻意压抑过的啜泣, 传入他的耳——是款冬在喊“夫君”。
步故知艰难地动了?动两指,便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夫君!夫君!看看我!”声音脆弱而急促。
步故知感受着这温热的触感,加速了?他的清醒,终于,他睁开?了?眼, 深色的床帐遮挡住了?刺眼的光, 他没有任何的不适, 眼帘张合, 如此反复, 眼前?重叠的身影终于凝成了实像。
他反握住了?款冬的手,动了?动唇, 因呛入了?大量的浓烟,几?乎发不出声, 甚至只喉头微动也会牵连出巨大的撕裂感,但他还?是努力地尝试着发出气音:“冬儿别哭。”随后,便是一阵剧烈地干咳, 喉头翻涌出浓重的血腥味。
款冬来不及欣喜,连忙端来了?水, 半扶起步故知,将杯沿送至步故知的唇边。
而步故知也勉力配合着,在喉咙被水熨帖过后,他才终于觉得?好受了?许多?,昏迷前?的种种也浮现脑海。
他借着款冬的力,环视了?现下所处的地方,陌生,却不是监牢,明?显是在某个人家的府中。
在掷出那把火的时候,他已想过后果?,如此挑衅巫医,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被捕入牢是定然跑不了?的,甚至做好了?再也醒不来的准备。
但他现在却还?好好躺在床上,还?有款冬的悉心照顾
步故知靠进了?款冬的怀里,缓慢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贪婪地汲取款冬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如此才能助他梳理一切复杂的心绪。
良久,他抬起头,才看清款冬已然哭得?红肿的眼,就连眼白处也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心下更是一痛,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款冬要怎么办,但在那种情境之下,他也绝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百姓遭受巫医的蒙骗而死。
他抬手轻柔地抚过款冬的眼,低声地问:“痛不痛。”
款冬拼命地摇着头,步故知终于苏醒带来的欣悦散去?后,便是无尽的沉痛后怕,但他也舍不得?质问步故知,他只能恳切地求,求步故知再也不要这样吓他,求步故知能稍微顾虑他。
款冬稍低下头乖顺地蹭着步故知的掌心,凌乱的发垂落,也缠绕住了?步故知的手臂:“夫君,求你不要丢下我,起码,带我一起,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你在一起。”
步故知撑起身,另手拨开?款冬的青丝,又耐心地一一捋顺,他自?然不可能带着款冬一起赴死,但也不能再刺激款冬,在将手中捋好的长发轻轻挽齐之后,他凝着款冬的眼,看着款冬眼中倒映出的面色苍白的自?己?,沉默了?片刻,却又温和地笑了?:“好,不会丢下你。”
这一句话?对?于款冬来说,莫过于最好的抚慰,他知道在步故知心中,除了?有他之外,还?有着他不能完全理解的高宏志向,他只能隐隐想起,爹爹说过的,要心怀苍生,他却不明?白,苍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心怀苍生。
可当他在三?日前?听到?步故知在城西放火阻止巫医义诊的消息后,才隐约地察觉到?了?,他的夫君,心中有着很多?很多?的人,甚至还?会因为这些人,丢下自?己?。
或许,这就是爹爹说的“心怀苍生”,他不会因此责怪步故知,但他无法忍受,步故知会因为这些“很多?很多?的人”而离去?。
就在款冬要沉入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之时,步故知及时地换了?话?头:“冬儿,我睡了?几?天了??我们是不是在裴县令的府中?”
款冬被步故知的问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一愣,但下意识还?是回答了?:“三?天了?,是在裴县令的府里。”瞬间又有些疑惑:“夫君,你刚醒,怎么就知道我们在哪儿?”
祝教谕与裴昂现在并不在东平县,除了?他们,能在这种情况下保住他的,只剩一个人,那便是裴县令。
但步故知并不准备与款冬说这些有关权力的博弈,只接着问:“是不是孔老大夫为我诊治的?”
款冬点点头,他明?白了?步故知是想了?解昏迷后发生的事,决定从头说起:“那天突然有衙役去?孔家找我,说是夫君你”款冬避开?了?那件事:“等我来到?裴县令府上,孔老大夫就已经在喂你喝药了?,裴县令当时也在,我不敢看他,只听到?他与孔老大夫说,一定会保住你。后面我就再没见到?裴县令了?,只有孔老大夫每天会来两趟,今日孔老大夫很快就要来了?。”
步故知知道他这次是惹了?大麻烦,他必须只能在裴县令的府里,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安全。
这把火,不仅是挑衅了?东平县内的巫医,而且一定也惹得?了?许多?的民怨,因为在那些受蒙骗的百姓眼中,他并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在阻止他们得?到?巫医的诊治,这个机会对?他们来说,是真正千载难逢的,却被他的一把火给毁了?。
若单单只有巫医追究,裴县令是可以在中斡旋保住他的,但一旦牵扯到?民心民意,即使裴县令是东平县中的父母官,也很难违逆民心而为,如今能让他在这里安静地修养三?日,恐怕已是在消耗裴县令为官十余年?积累出的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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