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言之凿凿又恬不知耻之状,气得照微嘴里生了?个?疮,一连四五天食不下?咽,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许多。
容汀兰入宫时见此不免心疼,照微靠在她怀里诉苦,更是让她十分心软。但?她最终仍于心不忍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我和你舅舅后天打?算回钱塘,那?边的生意受秋涝影响,上千口人?等着吃饭,不能没有个?主事的人?。”
照微问:“你和舅舅都去,不能留下?一个?吗?”
容汀兰说:“他半年多未接触钱塘的生意,我怕他支应不过来。”
“那?……”
照微心下?怅然,母亲和舅舅一走,她又被孤零零抛在永京。
只是她也明白?,钱塘的生意耽误不得,年末她想给军中放饷,总不能指望姚鹤守给她钱,还是得往自家?人?伸手。
思及此,她说:“那?后天早晨,我悄悄去送一送你和舅舅。”
对?于容汀兰和容郁青要回钱塘打?理生意的事,有人?比照微更加心有不舍。
第二天,容郁青的夫人?张秉柔抱着女儿阿盏入宫,给照微请安时,见照微很喜欢阿盏,试探着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张秉柔伏跪在堂下?,慢慢说道?:“妾出身清儒人?家?,妾的父母、祖父教?导妾要贤惠持家?,夫君在外经商这一两年,妾一直待在青城打?理宅中事,青春枯老事小,只怕再遇上三长两短时,妾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得些许零星的消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妾不是故意要说不吉利的话,妾只是担心会再发?生之前的事,太后娘娘……”
照微怀里抱着阿盏,对?锦春道?:“先扶舅母平身,请她坐到我身边来。”
内侍搬来一张紫檀螺钿扶手椅,椅中铺了?丝面软垫,张秉柔正襟危坐其间,因不情之请而心生愧疚,并?不敢抬眼看照微。
却是小阿盏懂得心疼母亲,先将茶碗端给张秉柔,说“娘亲请饮茶”,又抓起一把?饴糖塞给她,说“娘亲吃糖”。
照微瞧着心生艳羡,问阿盏:“茶和糖都给了?你娘亲,那?你给表姐什么呢?”
张秉柔闻言忙要告罪,照微拦住了?她,只含笑望着阿盏。阿盏想了?想,揽着照微的脖子爬到她怀里,肉嘟嘟的嘴唇往照微侧脸上贴了?贴,留下?一个?浅浅的口水印。
“阿盏给表姐……喜欢。”
照微心中暗暗受用,却对?张秉柔说道?:“阿盏这机灵劲儿,长到十岁出头就会祸害人?了?,我看舅母未必能管束得住,不如趁她还小,放在宫里养两天,这里嬷嬷多,早点给她教?教?规矩。”
这正是张秉柔犹豫着难以开口的请求,照微主动提出,反更令她惭颜。
张秉柔说:“妾只怕阿盏给娘娘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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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安慰她道?:“哪里有麻烦?你随舅舅去钱塘,正好将阿盏留下?与我作伴。”
张秉柔面色微赧,仿佛被戳穿了?心事:“妾的确是打?算与夫君同往钱塘……本来他前几?年也提过让我跟着,但?那?时我正怀孕,家?中父母不许,去年阿盏太小,也丢不开手,如今,如今……”
照微含笑道?:“如今舍不得舅舅,便?想同他一起去。”
张秉柔这样温柔害羞的性子,照微以为她会否认,然而她却点了?点头,声音低浅而坚定,说:“妾确实不舍与他分开。”
照微好奇地问道?:“舅舅那?样惹人?嫌的性子,竟也能讨你喜欢吗?”
“他很好。”张秉柔摇头否认,“我没嫁到容家?时,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当他是个?纨绔,难过时恨不得一死了?之,嫁过来才知道?,夫君他除了?不爱读书之外,处处都很好。”
照微更好奇了?:“具体哪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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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张秉柔比照微年长六七岁,然而自幼养在闺中,偶尔也有小姑娘的心性,想与人?分享自己的婚姻。
她娓娓说道?:“不纳二色,这是容家?的家?风,但?他自己也懂得心疼人?。因我喜欢收集字画,他便?处处帮我留心,有一回被人?骗了?,他怕我伤心,撒谎说是赌钱输了?三千两,为此挨了?公公的打?,愣是一句口风也没透。”
照微说:“幸好我不在家?,不然他该说这钱是我输的了?。”
张秉柔忍俊不禁,又说:“我在闺中时,家?里管束严厉,从不允我出门,到了?容家?,反而自在许多。夫君他带我出门巡铺子,教?我看货、管账,端午划船、上元赏灯,长了?许多见识。”
照微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闺房之乐,张秉柔自然不肯提,手持纨扇半遮面,轻轻摇了?摇头。
照微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男女之情就是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么?那?此情与亲情、友情等又有何分别?
她问张秉柔:“诗歌中说,男女之情是‘见之不忘、思之如狂’,难道?这是骗人?的?”
“也不算是骗人?。”张秉柔稍稍压低了?声音,犹豫着说道?,“见不到时,心里总是惦记着他何时到来,见到了?,他若不体贴殷勤,又觉得委屈、忐忑。诗经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不相见时思念,见到时又爱多想,想多了?便?要吵闹。
“还有就是……你有高兴事、伤心事,会想与他倾诉。你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他,他遇到难处时,你也盼着他来找你。”
照微道?:“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样说也没错,”张秉柔道?,“只是男女之情并?非趋利避害的考量,若非得遇良人?,甚至往往是件伤人?的事。娘娘可曾听过孔雀东南飞、抑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有些男女之情,是让人?甘愿为之赴死的,何况自找麻烦。”
真是越说越玄妙,越让人?感觉云雾不清了?。
见照微蹙眉沉思,张秉柔自觉失言,“我说得多了?,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照微倒并?未觉得她失礼,她只是有些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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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秉柔所说的情形,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祁令瞻。
惦念他的安危,盼着他好,又气他时远时近、忽冷忽热。
难道?这是喜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简直荒唐,荒唐且滑稽。
她与祁令瞻秉性不和,若非母亲嫁到祁家?的缘故,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遑论那?些要千万中挑一、千万年修成的玄妙情愫。
照微心中嗤然,却又无来由?地觉出一丝慌张,怔神间,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身上。
阿盏乐得咯咯笑,张秉柔忙蹲下?身,拾起帕子为照微擦拭衣上的茶水。
照微止住了?她的手,“不必劳烦,我去另换一身。”
她站起身,张秉柔见她脸色不太好看,也极有眼色地说道?:“听说娘娘一早就垂帘视朝,怪我忘了?时辰,打?搅娘娘休息。娘娘若没有吩咐,我与阿盏就先告退了?。”
照微点头,让锦春送她们母女出宫,“明天我去送你们时,再将阿盏一起接来。”
阿盏高兴地朝照微挥手,“表姐明天见!”
张秉柔走后,照微并?未休息,只独自坐在窗边怔神。
庭中木芙蓉拒霜而开,粉白?舒展,两只白?雀绕树扑飞,不知是在垒巢还是玩乐,时而比翼、时而相啄,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内侍举着捕鸟网缓步走近,忽然猛得一扣,捕到了?一只,兴奋地回头低喊:“快瞧!我抓到了?!”
另一内侍站在廊下?说道?:“快别喊,小心吵着娘娘,赶紧把?另一只也抓了?。”
举网的内侍说:“不妨事,这种鸟又叫野鸳鸯,总是成对?出现,抓了?一只,另一只也会绝食而死,过两天就消停了?。”
照微静静听着,心头忽然涌上陌生的伤感。她抬起手,缓缓揉按额侧乱跳的太阳穴。
锦秋低声道?:“奴婢叫他们走远一些。”
照微说:“叫他们把?那?雀儿放了?吧,别造杀孽。”
锦春出去传话,片刻后,木芙蓉枝头又响起了?两只白?雀的啼叫,照微撑额靠在窗边,看见那?两只鸟儿隐在密叶底下?,正相互安抚,彼此梳理着羽毛。
真是好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想起张氏所讲的孔雀东南飞、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心道?,人?的情爱,有时竟不如一对?雀儿自在。
第二天一早,江逾白?驭车,锦春随行,与照微一同前往城外送别容汀兰与容郁青夫妇。
阿盏今早刚哭过,此时羞于见人?,拽着张秉柔的衣角,将脸埋在她怀里不说话,张秉柔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抹了?抹眼睛,松开了?她。
锦春伸手要将阿盏接过去,照微却道?:“我来吧。”
她亲自抱着阿盏,给她擦眼泪,两人?站在送客亭中,目送容氏等人?的马车迢迢远去,直至被绿阴湮没,不见人?影。
照微柔声对?阿盏说道?:“好了?,咱们也回去吧,锦秋姐姐一早就给你做了?桂花酥酪,专等着你去尝尝。”
阿盏闷闷点头,偎进照微怀里。
她转身欲登车,目光瞥见道?边柳树下?停着另一辆马车,不知停了?多久,枣骝马已将草皮啃秃了?一片。
锦春也瞧见了?,端详半天后说:“好像是咱们侯府的马车。”
照微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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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揽着阿盏坐在朱轮四望车中, 祁令瞻行至她车前,此处虽没有警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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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仪仗,但他仍向?她敬执君臣礼。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斩衰白袍, 只在腰间系一条革带,未戴冠、未佩玉,麻布粗劣, 却愈衬他眉眼雅致、姿态丰逸,如美?玉裹在褐衣里,有一种令人怜悯与同哀的凄冷。
照微定定望着他许久, 想起张秉柔说过的话。
她说:“一时贪鲜艳迷了眼,未必算是喜欢,哪天懂得怜惜和心疼了, 那?才是真的情思深种。”
照微狠狠将蔻丹掐进掌心, 启唇道?:“平身吧, 兄长?。”
阿盏的反应比她外敛,好奇地?指着他问:“这是表姐好看?的哥哥?”
照微垂目轻笑,对她说:“阿盏要喊表兄。”
“表兄是什么?”
“就是像表姐一样的哥哥。”
“那?我可以喊哥哥吗?”
照微笑而不答,抬目望向?祁令瞻, 祁令瞻淡淡道?:“臣不敢当。”
阿盏听懂了拒绝的意思, 瘪起嘴,显得有些失望。
锦春从路旁捡了几颗熟透的银杏果,捧在掌心里拿给?阿盏看?,“盏姑娘可要一同去捡些果子?回去炒熟了, 可以拌着酥酪吃。”
阿盏喜欢吃银杏果,忙点头说要, 锦春将她抱下车去,往数步开外的银杏树走, 江逾白也跟过去看?护,此间只剩下坐在车里的照微和站在车外的祁令瞻。
照微问他:“兄长?不喜欢阿盏,是因为舅舅的缘故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瞥。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仅仅是正大光明地?与?她对视,如今于他而言也需要勇气。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耳边微微摇晃的珍珠珰上。
缓声解释说:“阿盏与?你幼时很像,我没有不喜欢她。”
一个与?照微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天然让他感觉亲切,他怎会不喜欢。
他只是不想听照微之外的人喊他哥哥,这毕竟是他唯一剩下的身份。
“是么,母亲也说像我。”
听他这么说,照微语气微微扬起,又问他:“既然来送行,怎么不与?母亲和舅舅见一面?母亲方才还提到你,说天气渐冷,让我监督你养好手?上的伤。”
祁令瞻说:“话别匆匆,我就不必耽误时辰了,平白扫兴。”
此话颇有自苦之意,照微听了,心中并不好受,与?他说:“早晨风冷,兄长?上来说话吧。”
这架四望车比她平时乘坐的御舆规格要小许多?,仍容得下四五个成人环坐,正中小案上摆着一盘紫莹莹的葡萄。
祁令瞻坐在照微对面,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竟有些沉默。
如此尴尬的场景,让照微想到了几年前,她从回龙寺入宫见窈宁姐姐,与?祁令瞻同乘一车回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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