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府请旨立的是世女,他觉得不合规矩。可什么是规矩,固守旧例便是规矩吗?他一个外人,哪来的脸指摘别人家的家事?”
这话算得上是温明裳听她说过的最重的话了,温明裳侧眸悄悄打量了一下她,发觉她唇微抿着,不复往日的温吞舒朗。
这是真的生气了?温明裳在心下揣测了须臾,道:“可老侯爷……还是坚持了。时日久长,即便是私怨,想来也不必过于劳心费神。”
洛清河抿着唇,没有立时答话,她手指收紧,脑海中忽而闪过早时撞见打算上车回府的柳家兄弟的那一幕。
她确实听见了柳文钊在说当日便不该让温明裳入府云云,这些也本与她关系不大,只要柳文钊不加后面那句。
“还又是洛家,我就看看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一个军粮案闹得满朝风雨,此乃恶例!你且等着看,看看洛清河会不会落得跟洛清影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皱眉道这人是个没脑子的,柳文昌也知道兄长这话过分了,连忙截住了话头,只是这二人大概也没想到,洛清河会听见。
宗平当时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他想劝上一句主子别往心里去,但又害怕提起那些血淋淋的旧事。
但洛清河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转了马头,从另一条街绕到了宫门前,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跟旁人说半个字。
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温明裳有些不习惯,但既然洛清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也不知该问些什么。日头毒辣,哪怕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都依旧显得灼烫,两个人同乘一马,不论怎样刻意守礼保持着距离,都难免觉得热。
踏雪呼哧喘着气,在四方寂静中成为了唯一的声响。
洛清河忽然勒住了缰绳,转了方向。
温明裳注意到她的动作,怔了一瞬道:“你这是?”
“换条路走。”洛清河道,“而且已到正午,寻个地方休息片刻。”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她说的换条路走,是径直将人带到了东山猎场。春猎早已过去,现下猎场满目空寂,连个人影都不见,翠微营的羽林也不会费时来这种地方巡视,反倒在此刻成了个不错的去处。
洛清河寻了个小丘停了下来,她翻身下了马,伸出手示意温明裳可以撑着下来。
温明裳抓着马鞍看了她须臾,却没动作,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准备一般踩住了马镫。
洛清河看在眼里,轻轻挑了下眉,而后道:“抓稳,足尖踩住,慢慢下来,我牵着踏雪,它不会乱动。”
似是为了附和主人的话,踏雪低了头,原本刨蹄的腿也乖乖站住不再动了。
温明裳喉咙微动,依着她说的抓紧了马鞍。雁翎战马够高,若非惯常骑射之道的,也是骑不来的,故而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脚踩空。也正是恰逢此时,她听见洛清河轻声道。
“放心,不会让你坠下去的。”
温明裳侧头看了她一眼,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没来由地松了心神。
好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也并不可怕。
洛清河看她踩到实处的时候笑了笑,指了指另一头的方向道:“那边有山泉可以净手,小温大人可以过去,我在山丘上等着你。”
温明裳迟疑了一瞬,尔后轻轻颔首。
数月未曾有人踏足,猎场的草也跟着夏时的雨水疯长。
鞋履踏过草木枯叶,踩出了细微的声响,山间的风卷起鬓边的碎发,在这样的暑热里带来了些微的凉,温明裳从袖袋里拿出帕子净了手,起身慢吞吞走过去时看见洛清河坐在小丘上俯瞰着山下。
她手里衔着不知道从哪折下来的草叶子,附在唇边吹出了声响。温明裳侧耳听了片刻,听出来这跟昨夜她在临仙楼敲击声是一个曲调。
“这不是常见的曲子。”她轻声开口道。
“小温大人生于长安,长于济州,自然不曾听过这种曲子。”洛清河放下草叶笑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来坐,“这是燕州的长调。”
温明裳眯了下眼睛,反问道:“将军如何知道我生于长安?”
京中对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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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世一度众说纷纭。温诗尔是济州人,柳文昌少时遇见她也是在济州,而后几经辗转,但究竟何时到的长安,却是无人知晓。有人说是她痴心错付,却仍执拗着上京寻人,也有人说是柳文昌去济州将人带回来的。
其实究竟真相如何,温诗尔没说过,但温明裳生于长安这一点却是不假。
只不过洛清河是如何知道的?
洛清河抛了手里的草叶,道:“京中传闻很多,我少时在京也听了不少。小温大人,靖安府没有世人想的那么不食烟火。”
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敷衍了事,她不想说,温明裳也问不出来。她在洛清河身边坐下,抬眸望去是满目苍翠。
洛清河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拿了随行的吃食,这种随处可见的胡饼没有多么金贵,在战时算得上是斥候的随行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水,也能够入口。她掰了一半给温明裳,递过去的时候听见对方开口。
“你不喜欢京城。”这话算是笃定。
“算不上喜欢,却也算不上厌弃。”洛清河一手撑着柔软的草,轻声道,“生于斯长于斯,但这不是故土。论起喜欢,小温大人难道就喜欢长安了吗?”
温明裳抿唇沉默须臾,轻声问她:“世人皆道边塞苦寒,可我看将军应当比之京城,更喜欢燕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燕州啊……”洛清河侧眸睨她一眼,“确实是苦寒之地。但天地广阔,即便站在雁翎关城头也望不到边,冬时满目碎琼乱玉,海东青会迎着呼啸的风飞上云端。”
在那里的人是自由的。
温明裳听着她的低语,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述说,她却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洛清河话语深处的意思。
洛家的人生于长安,可心总是归于燕山的那片旷野的。
那里才是家。
“你原先说老侯爷立世女被柳文钊多管了闲事。”温明裳听着风声,把原先的话头续上,“老侯爷没说什么吗?”
“没有。”洛清河摇头,小辫垂在身前,跟着动作轻轻晃动,“我父亲不会管朝堂上的人如何说。”
“那……扬武将军呢?”
洛清河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侧眸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诧异:“为什么问她?”
温明裳斟酌了下字句,答道:“早时去过户部后听了些旧事。”
户部……薛虢啊。洛清河转瞬想到了什么似的,摇头道:“所以小温大人是想问什么?昨夜我说的传言吗?”
温明裳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洛清河眼神微妙,“是什么?”
越描越黑……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正色道:“不管是哪个,都没有。我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不论对谁。”
洛清河收敛了些笑意,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道:“因为令堂?”
温明裳没否认。她在温诗尔身上看见了尝过情爱二字后的苦果,尽管这二字在他们心中的重量可能微不足道,但过往种种尽皆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她在心里对这便有着不知名的恐惧,就好似这二字如同洪水猛兽。
“你不会懂的。”洛氏家风清正,历代皆是如此。
洛清河指尖微微一动,她似乎是想抬起手,但这样细微的动作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无人察觉。
“柳文钊上了那个折子后,我阿姐在朝会前把他堵在了宫门外。”她把话头拉回到原先的地方,“刀就钉在他脚下,意思是,若是她不行,那便请柳大人自己滚去燕州看一看谁能行。”说到这,洛清河笑了下,“雁翎的主将需要得到各营的认可,我们并不看重血脉的延续,自宣景年伊始便是有能者居之。”
温明裳闭上眼,想起赵婧疏的评价,不免有些好奇道:“你亦如此?”
“我?算是吧。”洛清河把胡饼吃完拍了拍手,“但我不如她。小温大人是阁老的弟子,想来应当于棋道也很擅长?”
温明裳不明所以地点头。
“战局便如棋局。有的人在看过千百遍精妙的棋局后方得领悟其中真谛,但有的人生来便可一眼抓住其中关窍。”洛清河起身,风吹起衣袂,她站在夏日的风和烈阳里向着温明裳低眸,“后来者的精雕细琢即便再巧夺天工,也终归比不得浑然天成。”
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输呢?温明裳看着眼前的那双眼睛,好似在一瞬间窥见了四年前那场屠杀和兵败的影踪,她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名为痛恨的情绪,但这种细微的变化很快消失不见,叫人无处可寻。
雁翎究竟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去呢?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反复被咀嚼,直到暮色渐浓,踏雪停在了嘉营山下。
安丰校场离这里还有段路,洛清河得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过去。
有文书和大理寺的腰牌,羽林乃至于嘉营山里长公主的人都不会拦温明裳。洛清河跟她说了声次日会在山下等着带她回城,而后背过身要走,忽然就听见身后的人喊了声。
“洛然。”
洛清河于是回过头。
温明裳似乎犹豫了一瞬,而后道:“禁军既被调派协助大理寺办案,钦州可会同行?”
“若有调令,会。”
温明裳垂下眸,道:“那可否请将军帮一个忙?”
“教我骑马。”
洛清河怔了一下,她看着温明裳的脸,发觉这姑娘竟是认真的,“可以。”
“只要小温大人想学,不是什么大事。”
日晖在天边留下了最后一丝光晕,马蹄声在这样的光里逐渐远去。
温明裳松了口气,刚想着转身上山,便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温……司丞?”
宫装女子手上捏着一纸信笺,面上却是带着有些复杂的探究。
“你刚刚,叫她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温很没安全感的。
咳,那个,尸骨无存不是夸张是真的(顶锅跑路
明天还有照常的一更,好了我继续去写论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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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旧册 【ZX整理】
声来得突然, 人也来得突然。依礼依例,皇族出行近侍随行,可温明裳抬眸往这位长公主身后看了一眼, 莫说羽林,就连侍候的宫婢都没见着。嘉营山虽是生人难近, 到底也算是京郊了。
“微臣见过殿下。”温明裳垂首, 纵然心下思绪纷杂也还是先给人见了礼。
“免礼。”慕奚瞧着她的目光依旧有几分若有所思,“天色将晚, 不知司丞此时来此,所为何事?”
“回禀殿下, 臣奉旨前来查找大理寺所需的户部记档。”温明裳道, 她此刻站在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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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奚又本就比她略高一点, 叫人连说话看人都不自觉地得抬起头。她话音刚落, 伸手便要从袖袋里拿那份户部的文书。
然而对方似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摆了摆手。
“上山用的, 给羽林看便好,不必给我。”慕奚把手中捏着的信笺收好, 冲她微笑道, “只是户部记档尽皆收入内库账册, 司丞若是要调用这些, 那便请随本宫来吧。”
“这……不敢劳烦殿下。”温明裳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委婉道, “贸然前来未曾通禀,本就有扰殿下清净。”
“倒是谈不上有扰二字。”慕奚转过身朝阶上行去,声音却仍旧低柔, “本宫虽退居嘉营山为历代天子看护皇陵, 但内库记档同样为朝中密辛, 外人无权窥看,带司丞过去,也不过职责所司。温司丞,且随行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没了拒绝的余地。温明裳恭敬应了声是,隔着几步跟在她身后。
长阶冷清,山风把路旁挂着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摆,火烛明明灭灭地晃动,驱散了入夜的阴影。
翠微的羽林就守在长阶尽头。为首的校尉看过文书后便放了人,见到前头站着的慕奚还犹豫了一下问温明裳要不要分一队人护送她们上山。
温明裳怔了一瞬,想起山下遇见慕奚的时候她身边并无随行的人,便摇头婉拒了这校尉的提议。
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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