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能大致辨认出那应当是京城某家医馆采买的药材,如今入冬寒盛,病者的确也不在少数。
兰芝在门口迎她,借着入内摘掉大氅的功夫附耳小声同她讲:“大人,宫中来过人,说是今夜有宴,但大人舟车劳顿,可暂歇几日再入宫述职。”
说是暂歇几日,但真要让人休息哪有听闻风声即刻前来的?温明裳心里盘算了一阵大致有了数,她让人将带回来的东西先放下容后再安置,这才开口问兰芝。
“忱月呢?”
“高侍卫前两日离了府,说是代为去办些棘手的差了。”兰芝道,“但她走前留了信,说是今日亥时前能回来,还说大人若是到得早了,千万等上一等,她有要事要与大人谈。”
亥时……怕是等不到那般晚。温明裳琢磨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对了,黎叔可在府上?”
兰芝点点头,道:“在的,昨日去过北邙刚回来。”
温明裳脚下一顿,让赵君若把洛清河备好的那封信拿出来递给她,道:“那便劳烦你将此物送去,我还有些事要办。”
“啊?”兰芝错愕道,“这……厨房已备好餐食,大人要不用些再出门不迟?这才刚回来,也不见衙门里有人催些要紧差事……”
她给温明裳当了一年有余的管事,但府上商谈的些事情多少是瞒了她的,倒不是不够信任,只是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反受其害。
温明裳没有多解释,只是展颜笑了笑,道:“只是去办些手头上要交代的事情,应当不会太晚回来。恰好,小若倒是有些想念兰芝你做的酥酪了,趁着还有些空,不如做些吧?”
赵君若在边上听着这话,心说自己又不是孩子了,哪还有拿这个当借口糊弄人的?这委实是睁着眼说瞎话。
但为了面上不露破绽,她还是三两步上前抱住兰芝的手臂,摇晃着道:“兰芝姐姐,你看便做一份嘛?北地苦寒,可没京中这么多可堪入口的吃食,好姐姐,你便做些来嘛。”
这番故意捏出来的腔调,哪有半分在交战地敢持刀拦箭的气势?若是栖谣知道怕是得立马提着她的领子把人扯开。
温明裳没忍住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跟着道:“得了,当日要跟着我去燕州的不也是你?别扰兰芝了,早些将差事交出去,也好早些回来。”
兰芝忍俊不禁,只得点头道:“那大人务必记着些时辰,否则备好的吃食冷了可就不好。我前几日撞见程姑娘还听她嘱咐,待您回来务必好生注意才是。”
温明裳轻声应了,这才接过新换过来的氅衣披上重新踏出大门。
霜叶映着办事衙门屋檐下的脸。
秋末的六部核算已毕,天枢近些日子除了代呈军报外没有旁的事情,算是一年中短暂的小半月休息,得闲的官员大多早早挂牌离去,今日院中空空荡荡的。
温明裳扫了檐下站着的潘彦卓一眼,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走入屋中。她离开数月,书案却还是离去前的整洁,吏胥不敢乱动这些要员的东西,只能凭着记忆尽量让它未有改动。
“今夜有宫宴。”潘彦卓倚在门边,对着屋内的人道,“温大人如今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下官竟未想到大人还能得空走一趟天枢。”
“你若未想到,何必在此久候。”温明裳直言戳破,“非节非吉,有一宫宴本就为掩人耳目,而今院中唯有你我,掩饰不过是白费口舌。”
潘彦卓笑开来,连连点头道:“好罢好罢,那下官便直言了……折子两日前已送入陛下手中,这‘宴’听闻请的是朝中新任储副,天家父子无私事,想来抄本也会在今夜送到太子殿下的手中。大人过目不忘,想来不会忘记春时离京前在下所言。”
“记忆犹新。”温明裳侧过身,缓声道,“除了今夜送到太子殿下手中的抄本,这折子的内容,还有人一早瞧过了吧?”
“自然,我可是忠心之士。”潘彦卓抖开折扇,树上有融雪过后的水珠坠下,在扇面兰草上晕开墨痕,他垂首啧啧叹息,像是在可惜这一幅好扇面。
温明裳看着他,耐着性子等他牢骚发完才道:“除却此事。”
“嗯?”潘彦卓挑眉,“大人说的是什么?”
“羁旅南冠。[1]”温明裳眯起眼,唇边浮起些不明意味的笑,“的确是好谋算。”
潘彦卓这才“啊”了声,旋即道:“瞧下官这记性,大人在边地这般久,京中虽不能面面俱到,但多少听了些消息。大人既然见过,那便知当真是……凶啊。”
“可有人不信,想训狼为狗。”他笑起来,颇为可惜道,“大人说哪能呢不是?”
温明裳看着他不言语。
“我知道大人想从我嘴里撬出来什么,可这事儿吧,大人做不来的。”潘彦卓指着自己对她说,“我们是臣哪,哪有臣下操这种心的?谈当然可以谈,但只要那个位子一日不变,就不会有个结果,雁翎死一人死百人——”
“都在白白流血。”
温明裳闻言登时发笑,她的目光直直看向对方眼底,“你有那么想再让雁翎的人流血吗?”
潘彦卓的笑容顿时凝固。
“你不想。”温明裳拾掇好了桌上的案务,她只从中留下了自己要用的那几份,“此事没有必要议,潘修文,你的心思没藏过,何必露出这幅面孔。”
“是。”潘彦卓收敛神色,嗤笑道,“毕竟雁翎再输,就真的易主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你我的棋盘不在雁翎,何不学着作壁上观。”温明裳和他擦身而过,女官敲了敲指节,抛下最后那句话。
“我们五日后的朝会上见分晓罢。”
作者有话说:
[1]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别云间》。
都兰本名萧别云。
潘彦卓是想要两败俱伤不是想要铁骑输,他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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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北燕屠杀,北燕人对他也是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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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取道 【ZX整理】
王宫重檐下雀影重重, 宫城的主人还未回来,留在议政的太极殿玉阶前的就只有三两宫人和巡视的羽林。温明裳拢着肩上的氅衣在等待内宫的消息,今夜的月挺圆, 无云的天让廊下影都变得清晰起来。
沈宁舟踩着月影横斜近前,拱手同她问礼:“温大人。”
宫中宴饮正酣, 东湖统领的出现叫温明裳略感意外, 她呵了口气,道:“今日宫宴, 沈统领不戍卫陛下身侧,怎会得空来此陪我这个闲人?”
“大人说笑。”沈宁舟失笑摇头, 缓步行至她身侧道, “今日乃陛下家宴,先帝在时便有先例, 话的乃家常而非政务, 羽林虽领戍卫之职, 但此时不必伴驾。大人少不在京,又少在内廷行走, 想来对这些宫闱规矩的细则所知不多。”
她的确身领羽林, 但她更是玄卫的首领。温明裳可不信这人是来闲话家常的, 自己在燕州所行的事已超出预计, 她不信咸诚帝心中无疑, 或许先帝当真有这条规矩, 但既非写入宫中条例,不遵也鲜有人知,本不必故意说来。况且今上如此谨慎多疑, 哪有可能容许身侧无人?
近旁无人, 沈宁舟倒也随意起来, 只道:“听闻温大人今日方到京,怎得如此急切便要入宫述职?我记得黄公公给府上带去过口信,陛下的意思应也是不急此一时的吧?”
“案务倒是不急。”温明裳稍稍抬起头,玩笑道,“毕竟差事几多,有一日禀告完了,我也该去职回乡了不是?陛下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其实还是我操心过多,总担心往日书信笔下字寥寥,难免词不达意,横生枝节。更何况……”她面露恻隐,“沈统领也是军中人,近来发生何事……想来信中也是清楚的。”
不论心中偏向何方,沈宁舟到底曾和赵婧疏一道师从乔知钰。她或许对靖安府长久拥兵一隅心有疑议,但她一定对戍边之士心存敬佩。
果不其然,沈宁舟眸光微晃,不免冬日感慨道:“也是……大人身在其中,恐是比我感触更深。不过说起此事,天枢数月在北境经营,朝中不论新老,对此非议良多,便是国子监如今的学生亦如此……大人知道此事吗?”
不论京中权贵对靖安府如何看,至少多年军功威望在前,洛氏压得住。温明裳是什么人?一个被天子在短短几年内迅疾扶上来的孤臣。天枢又是什么东西?一枚制衡洛氏和京中显贵的棋子。他们有何本钱能在数月内司掌北境全线督军督粮之权?
追根究底,不过是背靠天子之故。
至于国子监的学生对此忿忿不平有所不满,大抵是觉得她此举也与往昔那些个攀附权势的官员没了区别。
温明裳冲她露了个很淡的笑,道:“倒是不知。天枢所行种种,本就是我年初离京领的差事。至于朝中各派意见相左,也是常态,若是趋炎附势执一而论,反而成了坏事。”她刻意话音轻顿,继而说,“不论如何行事,如何批驳,我们所行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梁。”
“大人好气量,倒是令人佩服。”沈宁舟也跟着笑,但这点笑意未维持多久便化作乌有,只余下一身叹息,“只是怕不单朝臣,就连东——”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随侍天子身侧的宦官。
温明裳知道这场闲谈到了头,她向着沈宁舟道了声别,抬步随着宦官的指引上阶前往太极殿。
宫人已掌灯,两侧垂帷收束,月光透窗拍栏而入。
咸诚帝在温明裳叩首拜过后揉着额角缓声道:“起来吧。一别数月,卿瞧着清减许多,想来是遍地苦寒之故。而今战时,朕每日瞧着遍地驿报,深知其间不易。都叫宫人给卿传了口谕,今夜怎么还是上殿求见了?你先生抱病多日,眼见着有了些起色,你若是刚一回来便染了寒,倒是叫朕觉得心忧了。”
温明裳垂首,心下知道他这般弯弯绕是为了套话,便顺势道:“陛下有言在前,臣仍旨意入殿,乃一意孤行,自会请罪。贸然逾矩,是有些话实则不好明书于奏报。”
“可是燕州情形有变?”咸诚帝登时面露忧色,“是了,石老将军殉国于前,北燕定然乘胜追击,清河那孩子又常是独担大任……出了何差错,温卿且速速说来!”
“陛下勿惊。”温明裳心底暗笑,接着道,“陛下洪福,北境如今无恙。”她大致将北地情况与交战地对峙境况说明,进而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两块分属燕、沧二州的调兵虎符呈递其上。
“此为臣自北地带回之物,应不负陛下所托。”
东西自是真的,这东西交还回来对交战地不算坏事,温明裳还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否则可供拿捏之处太多。
内宦迅速上前将东西呈了上去,但咸诚帝只瞥了一眼,并未细看。天子缓缓吐息,敲着扳指过了一阵才复开口。
“此事难办,卿是辛苦了。这本事朕自然是晓得,只是……这短短数月的功夫,变故委实太多太多。”他的目光遽然间冷硬,透着种令人背后生寒的审视揣度,“温卿虽不在京,但想来应是感触颇深的吧?否则……又怎会蹉跎至今方才返京?”
总算是到了正题。温明裳心头一跳,抬眸与咸诚帝对视须臾后缓缓掀袍跪了下来。
“是。”她毫不避讳,直接道,“今夜臣急于入宫面圣,一为将陛下心念之物呈上,二……便是向陛下请罪。”
咸诚帝闻言挑眉,问:“这是哪儿的话?朕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快些起来。”
内宦已经自觉退了下去,此刻殿中除却君臣便只有那束仿若亘古不易的冷月。
“为因私使天枢恐于内自生龃龉。”温明裳眸中流露出些悔恨交杂的神色,“潘大人护卫奇特,在下的府上的人与其生隙,方有当日一纸奏疏。臣自知心中有私,潘大人许也不外如是。此前我二人曾有一面之交,往昔种种,仍不欢而散……既怀不公,何以面君王?”
咸诚帝颇以为然地颔首,反问:“既知有罪,何至于此?”
“臣无大量。”温明裳苦笑,“潘大人的确才干出众,然……其间缘由,臣不敢妄议,否则便有疑君之嫌。”
远到因高忱月那一封书信递上去提醒的折子,近到潘彦卓日前才递上去的关于都兰想要建立互市的盟约,这些或许可以归结于潘温二人的权术倾轧内斗,但瞒上私欲是大忌。前者的压力在潘彦卓上,但这隐瞒互市的心思,就让咸诚帝不得不防了。
更何况石阚业的死又来得突然,拖延数日,温明裳不信那位传信官不会在天子面前参自己一本。
“朕赦你无罪。”咸诚帝向后倚着靠背,颔首道,“那么温卿可否告诉朕,潘修文秘密上呈的北燕之事,你为何不报?是觉不信他潘修文,还是说……这互市止戈的盟约,不及铁骑刀兵之利?”
若是换了个人,此刻怕是冷汗都下来了。
温明裳深深吸气,道:“若臣言,眼下二者皆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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