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子开口, 先一步满斟美酒起身, 山呼道:“老臣, 为陛下贺——”
咸诚帝深深吸气,抬手让慕长卿先给他滚起来,而后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善, 道:“宗正此话从何说起啊?”
宗正满饮此杯, 言辞恳切道:“齐王殿下为陛下长子, 龙章凤姿,今又觅得姻缘,成家立业再无缺憾。陛下,老臣以为,这自然是好事一桩,当以为贺!”
咸诚帝紧咬牙关,忍着想把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老头架出大殿的念头,转头道:“齐王,朕竟不知你何时有的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何不一并说来听听!”
哪是不知,分明是清楚得很,还想把人抓来充当御下的筹码。慕长卿在心里暗自腹诽,面上却端出一幅痴心不改的模样,眼眶微红道:“儿臣有违陛下所期,此人并非京中贵家之女,不过一介白衣,出身寒微。儿少不经事,幸于丹州得卿开解,方有今日不负皇族血胤之种种。”
“陛下往昔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得意中人如斯,儿臣别无所求。往昔因其出身不敢言,今朝惟愿陛下开恩,准臣之所请!”
言罢她俯身长拜,宗正听完更是泪盈于睫,竟也跟随着一同拜下。慕长卿虽未多言,但能让这么个混账玩意回头的姑娘品行定然是不差,宗正心说出身寒微就寒微罢,总比挂着京中那些风闻叫皇室难堪的好。
都到了这个年岁,人也无心争位,天子还有什么好奢求的?若是犹豫着把人给赶跑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并非宗正一人的想法,温明裳端坐案前,抬眸一扫周围朝臣的脸色便知道他们心中大抵也未将齐王此举放在心上。她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听见上首的萨吉尔终于找到机会出来打圆场夸赞一句天家竟情深至此,暗笑慕长卿真是反应迅速。北漠上一个和亲的王女嫁的是北燕大君,今次摆到门前的机会,咸诚帝不盯着她就有鬼。与其严词推拒,不如顺水推舟。
这是国宴,当着面将话说到这份上,咸诚帝不论是推拒还是只应承一个侧妃都失了颜面。他最是在乎这些笔墨定论的人,哪会放任这名声传出去,只能吃了这个暗亏。齐王又拿的是暗卫玉符来求,这是明摆着告诉天子,她根本不要这“权”,太宰的暗卫还给天子,这个做爹的也别来管她的事。
咸诚帝任座下群臣议论半晌,末了扶额道:“罢了,话已至此,朕焉有不许的道理?宗正,将此事拿回去议,给这小子挑个良辰吉日办了。”
他挥手免了慕长卿的谢恩,像是眼不见心不烦似的转头去看客座,“叫诸位见笑,朕的这个皇子便是如此脾性……王子若真有意,皇族旁支尚有诸多才俊,朕的皇嗣,唉,到底是无缘。”
洛清河坐得近,闻言瞥了眼那头悻悻垂首饮酒的晋王,忍不住抿唇掩下了没绷住的幸灾乐祸。
不说储君对发妻的一往情深,如今就连风流之名满京的齐王都说了这种话,萨吉尔连那句天家倾身都说出口了,可见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至少大梁皇族这“专情”的名头是打了出来。慕长珺就算想借机与北漠交好,以此套取今后古丝路乃至更多的人脉,此刻也是万不可说出口了,否则就是在打大梁自己的脸。
他正妻故去可还不满两年。
质子未注意到这些细处,他放在膝上的手因适才萨吉尔暗中的拖拽而发红,为了不使人发觉只好暂且不做动作,婉言推拒了天子的好意,只说但凭大梁做主便是。
教坊司的乐舞在这段各怀心思的插曲后再起,宫人另托玉盘斟酒而上,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都掩盖入了丝竹声声里。
北漠之心已表,北燕使臣在沉寂许久后才终于捧杯起身。
他未有多言,只简单说了两句谢,仰首便饮了三杯酒。酒樽斗深,这种喝法宴上少有,不乏有人啧啧称奇,称燕使海量。
原本到此便可退下,使臣却转身令宫人再斟新酒,迈步径直下阶,行到了洛清河的席前停下。
群臣登时哗然。
“使臣这是何意?”咸诚帝见状开口询问,似是饶有兴味。
“雁翎的铁骑将军之名,我大燕举国皆知。”使臣抬手齐额,向天子解释道,“过往两国为敌,但大燕的儿郎敬重英雄,我主亦如是。故临行前,我主于王帐前有所嘱托,和谈若成,以此一杯,敬将军,敬英雄。不知大梁的皇帝陛下,可否允准。”
他说的我主,众人便只以为是北燕的那位幼君。但洛清河转着酒樽,心下知道他说的应是都兰。
北燕的王女张弛有度,她不想把这盘棋玩得腹背受敌,若是能成友邻,那对王庭可就成了隐藏的威胁。
这是在示好。
咸诚帝本就乐见来使对上洛清河,可惜此前洛清河真就恪守绝不插手政务的规矩,一直未有机会,此举倒是正合他意。
“有何不可?此杯是化干戈为玉帛,当饮!当饮!”
席上皆是位高者,一句止戈容易,可唯有亲历兵祸,才知血仇。
沈知桐眼里也有担忧,她转眸去看身侧的温明裳,却见对方捧杯起身,朝着首座躬身一拜,施然开口。
“陛下言之有理,此杯不仅当饮,在座诸公,也应举杯,敬镇北将军心有大义,胸怀万民。”
此话一出,就连姚言成都瞪大了眼睛。
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话,唯独温明裳说出口会惹得议论纷纷。因为她带着天枢在樊城可谓孤注一掷,她们二人的关系又不算隐秘,此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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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多有猜想的人都因着此一役心生动摇,几乎都要相信横亘在二人中的是所谓真情了。
尤其是姚言成,他可是亲耳听过小师妹所言种种的。
唐突来这一遭,反倒叫这些有所改观的人都忍不住再生疑虑。
这……是真是假啊?
使臣似乎认得温明裳,他微微侧过身,将盛满的酒樽朝她的方向微微一抬,道:“想必这位就是贵国天枢之首,我主亦有提及,这一杯,也当敬你。”
咸诚帝面上原本因慕长卿而浮上的冷怒如今都尽数消弭,他合掌大笑,直呼有理。
“诸卿便如温卿所言,共饮此杯罢!”
崔德良扶案站起身,举杯道:“将军,请吧。”
阁老既已一同发话,群臣自当效仿而行,纷纷举杯高呼。
乐舞丝竹盖不住人声,像是汹涌的潮水,将一隅孤岛逼到了浪尖。
洛清河终于捧杯起身,她面上神色似乎如旧有礼,但举杯向来使的动作十分敷衍,反而是在这一抬手后明显转眸看向了下方的温明裳。
“温大人。”她眸光微敛,藏起的眼神复杂,似有难言的失望与痛色,这叫后半句听来显得讽刺至极。
“好提议。”
温明裳含笑不语,只在对方向着来使道出的那个“请”自落地后以袖掩面,将半杯残酒饮尽了。
群臣重新落座,宫人赶忙上前倒酒斟满,一时间殿上竟有些寂寂。
质子便是在此时挣开萨吉尔重新站起身,他年纪尚轻,此刻饮酒似已微醺,但步子还算稳当。他学着燕使的动作行至前,肃声道:“将军之名,我于国中亦有听闻。今日既有幸,不知将军可否赏脸也与我共饮一杯?”
洛清河还未答话,咸诚帝似看够了这场戏,提议道:“王子既有此心,今夜三国结友盟,不妨与燕使一同再饮三杯,算个圆满不是?诸卿以为如何?”
这……
有人不住倒抽冷气,这不是在镇北将军心口上插刀子吗?
一时间打量温明裳的目光愈发多了起来,若不是她开了个头,何至于此?
慕奚端起杯饮了一口,道:“陛下,饮酒勿贪杯,今夜虽兴正酣,但还需注意些为上。”
长公主与洛氏有旧,出言解围乃意料之中。
咸诚帝未有表态,反倒是顺势将眸光转向了在场其余的皇嗣。
晋王面带犹豫,思忖了片刻道:“皇姐所言……的确不无道理。然王子殿下已有提议,儿臣以为,这一杯可饮,三杯便罢了吧?”
咸诚帝仍是未答,他微微倾身,道:“太子觉得呢?”
群臣的呼吸都轻了。
慕长临今夜除却场面话外没有开口评判半个字,就连齐王那一出他也缄默以对。东宫僚属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们心中自然清楚侍奉的储君是何等仁主,若说有旧,他与洛氏的渊源也是匪浅。
天子今夜可谓明摆着试探的意思,晋王所言既是要全君上的颜面,又不愿开罪洛氏,而他身为储副……又当如何?
安阳侯双掌紧握,眼看着一咬牙便要起身相劝,却俶尔听闻“咔哒”一声脆响。
太子放下了酒盏,抬目直视君王,开口只说了两字。
“可饮。”
阁老面浮讶然,晋王眼带惊愕,安阳侯心中大恸,颓然跌回坐席。天子……
天子是满意的。
洛清河低垂的眼睫上散落这烛火的浮光,她在阒然里重新起身,携着疲倦的笑意抬手朝咸诚帝一拜。冠服上的狮首仿佛在此刻变得黯淡无光,她被座上的众人赤裸裸地抛在恶意试探之下,摔碎了自尊与自傲,变成了一座孤峰,一只困兽。
有人转过头,不忍卒看。
“陛下。”洛清河道,“既是意义非凡,当再奉三杯。”
咸诚帝抬手一挥,台下内宦登时会意,细声高呼尚食局奉上美酒。
两樽酒饮罢,宫人再度满上。质子却在这最后一杯前叫了停,临到此前,他心口跳得愈发厉害,只好佯装拘谨才不露破绽。
“先前我国中之失,致铁骑损兵,虽已于国书中赔罪,但我仍心有不安。”他抽下了腰间的一把小金刀,一手奉至洛清河面前,“此物……此物我愿献给将军以做赔礼,还望勿却。”
洛清河抬眸去看咸诚帝。
“既有诚心,清河收下又有何妨?”咸诚帝抚髯而笑。
洛清河这才垂目接过,淡淡道:“谢过殿下。”
礼已赠,这最后一杯也该饮了,但长公主却偏偏在此时起了身。
“慢。”慕奚施然抬手,看也不看天子的脸色,“此一杯,本宫代为饮了。”
“锦平。”咸诚帝皱眉,“不要胡闹。”
慕奚神色冷凝,只道:“三国定盟,岂有臣下尽尝之理?此一杯,代的是我大梁皇室。”言罢也不等有人驳斥,她仰颈便将杯中残酒喝了个干净。
“这……”质子不敢多话,只打圆场道,“也好,也好。”
燕使倒是最寡言的那个,见状也一并满饮了。
洛清河这才放了杯,她左手握着那把金刀,翻过另一面时指尖轻轻剐蹭过鞘上的东珠。
原本站在天子下首戍卫的沈宁舟耳尖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极轻的响动。她眼风一扫,刹那捕捉到了一抹寒光,几乎还未待人有所反应,她已拔刀而出,冷喝道:“将军!松手!”
话音未落,刀尾冷光一闪,小箭飞射而出,带着雪亮的寒芒直逼质子胸口而去!
洛清河在沈宁舟那一声暴喝后就丢掉了金刀,她探手一握,内力凝于掌中,千钧一发之际捉住了质子衣领,硬生生将人拖到了一侧。
小箭几乎擦肩而过。
质子痛呼一声,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
洛清河还未回头,鼻尖已嗅到一阵血腥。
那个方向是——
滚烫的鲜血缓缓滴落在地,将那一方昂贵的毯子都染得刺目。萨吉尔双目圆睁,僵硬地低头看向胸口的空洞。他想要去看质子的方向,问一问这难不成也在四脚蛇的计划之内,可喉间溢出的只有桀桀的声响,不成语调。
质子回过神,倏然迸发出一声号啕,挣脱开搀扶扑到了他身侧,呜咽地用北漠语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咸诚帝也被这惊变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勉强定神,惊怒道:“羽林何在?!”
殿外东湖羽林应声蜂拥而入,刀光凌冽间将席间群臣围了个水泄不通。
质子还在哭嚎,他边抹着泪与掌间沾上的血,回头质问般道:“我等本是盟约之证!即便心有不忿,也不该对我们而来!萨吉尔他……他固然有错!但我们已致歉,何至于……”
沈宁舟原本疾步下阶走得到了洛清河面前,一听身后话音有异,登时转头望去,这一眼让她心底猛地一沉。
质子面色陡然青白,不见半点饮酒后的绯色。他喉中声响断绝于此,颤抖着扼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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