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已毕,正要前往礼部领取官印与文授,心中焦急,这?才冲撞了小公子,还望小公子海涵。”沈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稍加敷衍,态度始终有礼端方,小男孩儿皱着的眉头也随之逐渐舒缓起来。
“先?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新任为官,心中自是忐忑,想来也是无心之过,我原谅你了。”
“那小公子又在此处做什么呢?”沈忘看着小男孩儿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好奇问道。
“我?”小男孩儿见沈忘盯着他的手,连忙将那树枝撇到一旁,脸上?竟起了几分?腆然之色:“先?生说我字写得差,我不服气,便?跑了出来。可适才,我自己在沙地上?练字,竟是愈写愈觉得糟心,到现在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是写得好还是写得差了……”
沈忘略一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沙地上?确有几行工工整整的大字,笔态尚幼,却煞有介事,极有规矩。小男孩儿顺着沈忘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习字,心中羞恼,几步冲过去用脚把沙地上?的字踢散,边跺脚边气急败坏地嚷道:“不给你看!”
这?小男孩儿喜怒无常,倒和那被宠坏的易微姑娘有几分?相似,沈忘笑着拉住他,温声道:“跟字发什么脾气,字是好字,只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引得小男孩儿疾口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规矩了些。”沈忘捡起地上?的树枝,蹲下身来,信手写就,边写边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横平竖直是没错,可若是太?过拘泥于此,倒是失了几分?飘逸自在。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皆如,字亦然。”
小男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地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抚掌叹道:“当真是自在潇洒!写得真好啊!沈……沈忘是吧,你能不能别?走,做我先?生吧!”
沈忘被小男孩儿的天真之语逗乐了,忍不住摸了摸男孩儿圆鼓鼓的脑袋瓜儿,笑道:“好学生是自己悟出来的,差学生才是先?生教出来的,沈先?生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啦!”
沈忘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陪这?小男孩儿习字了,便?将树枝递给他,温声道:“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再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说罢,便?大踏步地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小男孩儿呆呆地拎着树枝,转身看向沙地上?的两?行字,轻声读道:“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正呆愣着,忽的平地起了一阵疾风,将沙地上?的字吹散了。
云聚(二)
“太子殿下!”沈忘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宫墙深处, 小男孩儿便被一声沉稳厚重的呼唤吓得立时站直了身子。
“张……张先生?!”小男孩儿抬起头,恭敬而瑟缩地看着逐渐朝自己走近的中年男子,男子颀面秀眉, 须长?至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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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举一动都极为庄重端肃,此人正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张居正。而这位被张居正称为太子的小男孩儿,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 未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夫子跟我?说,殿下课上到一半儿便跑了出来,是为何故?”虽然?是君臣有别,然?而张居正的语气却十分严厉, 与其说他面对的是国家未来的储君, 倒不如说他真正把朱翊钧当成了亟需教导的学子顽童。
朱翊钧被问得哆嗦了一下, 向侧方让开了一步, 露出沙地上自己刚刚写就的大字, 那?笔迹有着明显的雕琢模仿的痕迹, 可见沈忘所说的字句都被住朱翊钧记在了心里:“张先生?, 我?……我?刚才在练字。适才夫子说我大字工整, 却无神韵,我?思忖了许久, 确如一位……”
“殿下”,朱翊钧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张居正打断了, 他的面容和缓了些,但音色却依旧听不出半分的柔和, “帝王当以德治天下,至于书法这等微末小技,帝王无需深究。”
朱翊钧见张居正并没有苛责他从课堂上逃走一事,便大着胆子反驳道:“可是先生?,本王极爱书法,也想要练出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
张居正长?眉一扬,语重心长?道:“殿下可是忘了,史书上记载的汉成帝、粱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哪个?不是当世大家,可他们沉湎萤火之光,不修朝政,终是成了昏庸之主。”张居正身子缓缓前倾,凝视着朱翊钧黑亮的眼睛:“殿下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啊!这书法课,以后便停了罢。”
也许,年长?之人都想要用自己的好恶来规劝初入俗世的年轻人,张居正如此,沈念亦是如此。他看着刚从礼部领了官印出来的沈忘,唇边泛起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他这个?顽劣又?聪慧的幼弟,从来不肯按照自己潜心铺就?的道路行走,他不是故意拐进某个?阴冷的胡同,就?是摇摇晃晃走上高耸的悬崖,而作为兄长?的自己,除了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就?别无他法。
“无忧。”沈念开口叫住了沈忘。
沈忘回转过头,在看到兄长?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冷漠、不解、疏离与沉痛的神色,那?表情如此深挚,不加任何掩饰,让沈念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无忧,我?听礼部说,你自请补了济南府的缺儿?为何一定要去?济南?”沈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因为喜欢。”沈忘垂着头,五官都隐在房檐投射下的暗影里。
“无忧,选官一事可不能任性,京畿之内的发展升迁可不是外省所能想象的。哥哥已经安排好了,由高大人出面,给你在翰林院谋一个?位置。但你既然?选择了去?济南历城县,那?也无妨,年内我?就?烦请高大人将你调回京中,咱们兄弟二人再?聚首……”
沈念絮絮地说着,清冷的面容之上也泛起了喜悦的潮红,在他的规划里,沈忘的每一步都将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绝难行差踏错,只要沈忘肯听他的逆耳忠言,那?他的人生?,他们沈家的未来,都将直挂云帆,固若金汤。
“听说,兄长?此番要高升了。”沈忘微微抬眼,看着兄长?出尘俊逸的脸。
沈念话音一滞,微笑点头道:“虽是尚未公示,但是为期不远矣。”
“人命与高位,孰轻孰重,兄长?心中可有计较?”沈忘幽幽道。
沈念脸上的笑意褪却了,那?眸子里莹然?闪亮的祈盼与希冀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重又?混沌成一片无光的黑。对面的幼弟依旧带着小时候的倔强与叛逆,那?颗小小的种子枝蔓丛生?,将内核紧紧包裹,终究是长?成了他无法掌控,亦无法理解的样子。
“无忧,莫要妄言。”
“妄言?兄长?的意思就?是,施砚之的死?,刘钦的死?,甚至楚槐安的死?,和你毫不相干?”沈忘双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向沈念,在阴影之中亮得惊人。
“自然?是毫不相干。”沈念将目光移开,看向沈忘背后一株攀援在回廊转角处的藤萝花。那?花朵开得极盛,简直如瀑布一般,倾盖而下,将墙壁上的龟裂与霉渍遮挡个?干净。
沈忘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悲凉已极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对于弈棋之人而言,几枚棋子的沦陷本就?无伤大局。而那?几枚棋子背后的梦想、追求、家庭、至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今日?你为刀俎,他为鱼肉,可终有一日?,兄长?也将成为别人随手可弃的棋子!什么高大人矮大人,方大人圆大人,到那?时,谁又?保得了你?”
沈念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兄长?的事,不需你来操心,你只需……”
“我?不需,我?亦不屑,我?是人,不是你的棋子。”沈忘倏地抬起头,直视着沈念的双眸,声音中隐含颤抖,那?一瞬,沈念仿佛又?听见了那?个?月夜下少年的哭喊,带着他早已失却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忧,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念紧抿着嘴唇,唇峰锋利如刀。
“我?的意思就?是”,沈念从阴影中大踏步走出,整个?人浸在暮春时分暖融融的夕阳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忘最后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拱手而拜。沈念还不及上前搀扶,就?见沈忘再?无犹疑地振衣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直刺来的大道走去?。
此时,正是赤霞万里,满地金黄,人间飒沓,熠熠生?光,少年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似乎他的人生?正如书卷铺展,连接着大地与苍穹,只待他描摹铺陈,写就?锦绣文章。街道的尽头,程彻、柳七、易微向着沈忘遥遥挥手,沈忘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乎是一路跑着和其余三人汇聚一处,结伴而行。
沈念怔怔地看着,夕阳耀眼,让他也不由得晃神。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随那?片夕阳的余光,然?而只是一瞬,那?迈出去?的脚步便骤然?收回,再?次隐没在逐渐漫上来的阴影之中。
云聚(三)
同样屈居于暗影之下的季喆抬起头, 看向从牢房窗格的缝隙中,堪堪挤进来的暮光。季喆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轻轻滑动, 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
此时?, 尚是烟柳画桥,春和景明,待到秋风萧瑟,北雁南飞之日,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时了。季家的两个儿子, 都为?这场全国动员的考试枉送了卿卿性命,当真讽刺。季喆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容。
他并不?觉得后悔,自踏出家门, 加入戏彩班子的那一刻起, 这一切便是注定的命运, 所有被牵扯其中的人, 都没有资格逃离。然而, 不?知为?何, 他心底却始终翻涌着一种淡淡的遗憾, 恰如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突然,阴翳的走廊中响起了脚步声, 似乎是官差带人来了,季喆将后背缓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蜷缩着双腿, 将自己的周身都置于残存的些许天光里。
出乎意料的,官差将那人径直带到了季喆的牢房门前, 季喆不?由得诧怪,像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有谁会来探望呢?
“霍兄……”季喆闻声抬起头,正撞进蔡年?时?复杂的眼神里。
“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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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同年?好友,怔怔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你……跟你唠唠家常……”蔡年?时?蹲下身,双手?抓着牢房门上锈迹斑斑的铁栅,似乎是想离季喆更近一些。
季喆宽和地笑?了,却没有主动靠近,依旧缩在墙角,语气淡淡道:“年?时?兄说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我差点儿害了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不?该来的。”
蔡年?时?慌忙摇头:“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没有人怪你!其实,其实沈兄也想来看你的,但是他……他怕你不?愿见他。”
季喆苦涩地叹了口气:“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沈兄……”
气氛郁郁,二人皆半晌无言,最后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年?时?,今日是殿试吧?”
蔡年?时?抬起头,眸光晃了晃,脸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是啊,霍兄。”
“你们……考得如何?”
“沈兄中了探花,我,我……”说到后面,蔡年?时?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怕惊吓着季喆一般,“我中了状元。”
季喆瞪大了眼睛,在脑海中来回咂摸了几遍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墙角扑将过来,抓住了蔡年?时?扶着铁栅的手?,兴奋道:“太好了,太好了,中了,可?算是中了,年?时?啊,我没看错,我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大笑?,笑?到最后竟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真为?你高兴,真心为?你高兴!”
他笑?得那般畅快,就好像经年?积累的委屈与仇怨,在此时?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蔡年?时?被他笑?得心酸不?已,也怔怔地兀自落着泪。这二人一哭一笑?,一喜一悲,相映成趣,令人感叹。正所谓,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滨鸿。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待得季喆笑?累了,蔡年?时?也哭乏了,二人再次相视,皆是一叹。蔡年?时?将脚上的鞋子褪下,隔着铁栅递了过去,轻声道:“霍兄,阿娘的鞋子我给你带来了,你不?要嫌弃。我穿着它入了金銮殿,接了龙凤印,它定能保佑你来生……来生托个富贵人家,享一世清福。”
季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时?一眼,问?道:“你还肯给我?”
“如何不?肯,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霍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季喆郑重?地接过布鞋,垂首半晌,月光透过窗棱,照着他光洁开阔的额头,洒下一片洁白:“若是……若是早些遇着你们……”
剩下的话被他强自咽了回去,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脚底上细细擦蹭,把脚都擦红了,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双布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年?时?啊,你和沈兄,一定得做个好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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