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的脊背,又?沿着脊骨蔓延进四肢百骸,沈忘几乎是不自知地重复着女子的话语:“屠蛟龙……报父仇……”
还不待他深究,由远而近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带领着一班差役大踏步而来。男子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右眼处一道凛冽的疤痕纵贯面颊而下,直至胡髭浓密的下颌处方才停止,若是那锐器再深几分,几可以将他的头脸一劈两半。此人沈忘晌午时便见过,是独领历城县衙皂、壮、快三班的总头役,平素颇有?威势,连汪师爷都?敬他三分,而快班司捕头方长庚也属于他的管辖范围。
“燕隋见过县令大人,下官闻县令大人汇波楼遇险,特来相护!”燕隋声若洪钟,直震得沈忘耳膜臌胀。本是一趟低调出行的观景之旅,却几乎将半个县衙的人都?招惹了来,沈忘心中也暗自叫苦。他虽是觉得此事蹊跷,但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盘问?,这燕隋来的倒也正?是时候:“无妨,既然燕捕头到了,那我们便带上这位姑娘,回县衙再行审问?。”
“遵命!”燕隋大声应道,冲后面的差役们使了个眼色,便冲出来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上前搀扶。
柳七在白衣女子面前一挡,肃着脸道:“不需你们,女子身?子羸弱,我与易姑娘护送即可。”
别?看柳七个头娇小,眸中的锋芒却是锐利如刀,让几个汉子登时止住了脚步,向燕隋和沈忘看去。燕隋在县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时吃过瘪,正?欲发作,却听沈忘语中带笑?,极尽柔和:“便听柳仵作的。”那声调,哪像是说一不二的县太爷,倒像是戏文里唱的深陷情?网的小郎君。
见沈忘毫不掩饰对柳七的偏袒,燕隋也只得强压怒火,转而对侍立一旁的方长庚怒声道:“方捕头,今日的巡逻尚未到时辰吧,还不速速带着弟兄们离去!”
方长庚浓眉一蹙,向着沈忘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所谓升堂问?案,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此之谓“升大堂”,往往只有?审大案、冤案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而白衣女子一事只是寻常问?话,便只升了“二堂”。汪师爷和燕隋侍立在侧,值堂书吏于旁誊录,堂下唯有?白衣女子与柳七二人。
这惊堂木还没拍,沈忘倒是先遣人给堂下的两名女眷搬了两把椅子,汪师爷瞧着直翻白眼,和燕隋对望苦笑?,心中皆暗讽沈探花□□熏心,堂下之人跪都?不用跪,这今后还成何体统。可老爷发了话,他们也不便言语,只得在柳七身?上狠狠剜了一眼,权且解恨。
若是他们此时能往后堂瞧上一瞧,只怕更会惊得背过气儿去。此时易微正?将脑袋紧贴在屏风隔断之上,仔细倾听着二堂的情?形,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嫩莲子,易微一边听一边吃,倒是比看大戏还要闲适。
“堂下何人喊冤?”沈忘依照程序,温声问?道。
白衣女子放在膝头的双拳紧握,惶惶惑惑地抬起?头,如在梦中:“小女……小女是前任县令蒋渊之女蒋梓云,今日……今日得知新县令上任,特来为?父伸冤。”
早在京城之时,沈忘便听说过济南府历城县衙连殁三位县令的传闻,而这也是朝廷火急火燎催他赴任的原因。与他同年高中的进士们还在京城候旨,他便踏上了前往历城县赴任的旅程。而此时,听说白衣女子竟是前任县令的孤女,当下坐直了身?子,问?道:“乃父有?何冤屈,又?是因何而死?”
“父亲……父亲是被蛟龙害死的,小女此番便是请县令大人派下天兵天将,屠龙报仇!”
沈忘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是被之前燕隋那一嗓子喊得有?些聋,听不真切,这什么蛟龙啊,天兵天将的,这是在唱戏吗?他有?些困惑地问?道:“蒋梓云,你说你的父亲蒋渊是被蛟龙所害?这蛟龙是什么人的名号吗?”
蒋梓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忘,突然起?身?猛地扑在堂前,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张大嘴巴,似乎胸中有?无限恨意亟待喷薄而出:“不是什么人的名号,就是那困在舜井之下的蛟龙!它忌惮家父铁面无私,有?斩妖除魔之能,便害死了家父,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女做主?啊!”
蒋梓云的音调尖锐得惊人,口中喷出的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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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溅到了沈忘的脸上,沈忘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助之感,他看了看同样?震惊的柳七,知道对方也跟自已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转移了话题,问?道:“蒋梓云,本官见你十分宝贝那包裹,那包裹之中可是有?什么东西??”
之前在汇波楼下,蒋梓云曾硬生?生?地将包裹推到沈忘怀里,沈忘只觉包裹中的物什触之坚硬无匹,冰寒刺骨,便猜度许是某种凶器,此番提出来,也是想把这几乎直奔传奇志怪小说而去的案情?强拉回来。
可当沈忘打开呈上来的包裹时,脸色却更难看了。那包裹中存放的,竟然是一截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锁链!
“这便是家父用来擒龙的锁链,乃冰寒之铁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孰料那妖龙修为?了得,挣脱了锁链,将家父溺死在砚池之中,至今未见尸骨!这蛟龙此时依旧盘踞于舜井之下,意欲翻天,青天大老爷,你断不能视而不见,任它作恶啊!”
沈忘看着面前手舞足蹈、极力诉说的女子,心中不忍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本官知道了,你身?体羸弱,此番先回去修养,待本官探查明白,自当给你一个交待。”此时,他已经有?六成的把握确认这名可怜的女子已近癫狂,而那汇波楼下如火的眸光,也应该是理智脱离了自我把控而产生?的疯魔之态。
见柳七搀扶着女子走出门去,沈忘身?上一松,下意识就想往椅子上靠,却突然惊觉身?旁尚有?汪师爷和燕隋随侍,只得强打精神,问?道:“这蒋梓云可是犯了癔症?”
汪师爷叹了口气,絮絮道:“自前任县太爷于砚池中溺亡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属下们瞧着她可怜,便替这蒋姑娘顾了老妈子看护,安置在外宅,可近些日子,她的疯病愈来愈重,认定了蒋大人是为?妖龙所害,偏要杀了那妖龙报仇。属下们也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疯去,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跑到汇波楼下惊扰了大人,实在是属下们的失职。”
“无妨”,沈忘摇了摇头,道:“本官既是来了,早晚要与苦主?见上一遭。那这前任蒋县令究竟是因何而死?为?何她一口咬定是蛟龙所害呢?”
这边厢,燕隋插话了:“大人有?所不知,刚刚那疯女子所说的舜井和砚池都?却有?此地。这舜井,就是一口深井,这砚池嘛,就是一方深潭。那砚池之水奇寒无比,深不见底,每年溺死其中的人数不胜数,蒋县令只是其中之一。可这疯女子不知听了哪些泼皮汉的鬼怪流言,把传说当了真,还真以为?舜井下藏着蛟龙,便硬生?生?地把不知所谓的蛟龙和前县令蒋大人的死联系了起?来。”
“是啊!”汪师爷也苦笑?道:“大人您竟然还答应她要探查此事,这下可好了,她不得三天两头来衙门闹吗?不过是疯女子的疯话,她说她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若这样?的疯话都?得探查,怕是再多?两个衙门也不够呢!”
“既是答应了,那自然是要说到做到。”沈忘的脸上却是郑重,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汪师爷,你且将已故蒋大人的案宗呈来,本官今夜要仔细看看。明日,本官会亲赴舜井和砚池探查。”
汪师爷和燕隋皆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沈探花不光□□熏心,还荒唐至极,连一个疯子的疯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搜罗一番。这怕不是给自己带着女眷游山玩水找借口吧?
“那……那不得遣差役随行……”
“不必。”“可别?!”屏风内外,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舜井烛影(三)
沈忘在一片浓郁的药香中猛然惊醒, 昨夜他在书?房中翻阅前任县令蒋大人的卷宗,困极了便直接趴在案几上和衣而眠,竟是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甫一睁眼, 沈忘便看到程彻动作夸张地将一碗浓黑色的汤药轻手轻脚地放在桌角。程彻竭力想保持安静, 不吵醒熟睡的沈忘,可他人高马大,愈是小心谨慎,却愈是前?脚碰翻了砚台,后脚撞落了湖笔, 惹得沈忘不由莞尔。
沈忘伸了个懒腰,在程彻歉疚的目光中皱了皱鼻子:“清晏,这什么怪味儿啊?”
程彻指了指陶碗,道:“这是阿姊一大早爬起来熬的, 说是你最近气血两?亏, 脸色不太好, 得补补呢!诶诶……烫!”
他话方说到一半, 就见?沈忘一捏鼻子?, 脖颈一扬, 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了个滴水不剩, 兀自烫得哈气。
也不知?是药到病除还是心理作用, 沈忘一碗药下肚,只?觉神清气爽, 浑身多了使不完的劲儿,他拿着药碗,抬步就向院儿里走:“清晏, 叫上小狐狸和子?谦,咱们?出门一趟。”
一听不用窝在县衙这块巴掌大的地界, 程彻也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那阿姊呢,阿姊不去?吗?”
沈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冲程彻笑?道:“自然是我去?请。”
此时,沈忘意欲相请同行之人,正在将后院最后一小块空地上,铺满急需晾晒的药材。济南府这个地界夏季潮闷,往往东边日出西边雨,多大的云彩也罩不过整个济南府,因此药材极易发?霉变质。今日遇着难得的晴好日头,柳七便不辞辛劳地将各色药材通通搬出来放在院中晾晒,去?去?潮气。
沈忘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袭短衫长裤的柳七忙碌不休,她又换成了平日里的男装打扮,头顶一尘不染的四方平定巾,配上薄底皂靴,脸上不施脂粉,哪里还像七夕那日风姿绰约的出尘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药童。
沈忘也不多言,挽起袖子?,先将用过的陶碗在池子?里清洗过,又熟门熟路地帮着柳七清点药材,两?人配合默契,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便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罩上了纱网。
沈忘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与柳七相视而笑?,道:“停云,今日天气大好,拘在此地实在可惜,咱们?出门一趟,散散心。”
柳七刚刚还舒展的眉眼,微微蹙了起来:“又出门?昨日里不是才去?了汇波楼?”
沈忘冲柳七使了个眼色,故意扬声道:“是啊!我又寻到两?处清妙之所,踏踏青,钓钓鱼,岂不快哉!”继而又压低声音道:“同骑龙山那次一样,磨刀不误砍柴工。”
柳七心下一片清明,发?生在骑龙山的嘉兴龙见?一案,沈忘也曾借钓鱼之机搜罗证据,他将今日出行与骑龙山做比,应是怕自己再起误会,离心背德。这次沈忘想?查的定然是前?任县令蒋大人离奇溺亡一案,初来乍到的县令偏要查自己前?任官员的案件,这本身就极触霉头,也会引得县衙众人不满,倒不如戴稳了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帽子?,反倒能给查案争取一些便利。
柳七明白了沈忘的良苦用心,浅淡的笑?容便又浮上了唇角:“如此甚好。”
待到二?人并肩走出县衙,霍子?谦、易微和程彻早已恭候多时了。霍子?谦不擅骑马,便借了后厨拉磨的驴子?,和沈忘的小青驴正凑成一对儿。前?面三人高头大马走在前?,沈忘和霍子?谦悠悠哉哉行在后,一行人踏上了寻舜井,访砚池的旅程。
舜井,又名舜泉,其井口有两?处,分为东西舜井,两?井由地下泉水相贯通,唐人文?曰:一边井中投一瓶,两?井相摇响泙濞。济南的百姓称此二?井为:源源泉。
“好甜啊!”易微一口气喝光了水碗中的水,又忙不迭地从水桶中又舀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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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给程彻道:“你尝尝!”
程彻脸上一红,接过水碗英勇就义般咕咚咚喝了个精光,也跟着赞叹道:“好甜啊!”
与二?人不务正业相比,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则要正经得多。沈忘仔细阅读着水井旁供奉的木牌,“圣井龙泉通海渊之神……”继而起身向一旁的老道询问道:“敢问仙长,这舜井下果真有蛟龙吗?”
舜井其后有舜祠,院落宽宏,殿宇巍峨,满院松柏苍翠,有着“松韵南熏”的美誉,至元时,全真派掌教丘处机赐名“迎祥宫”,有石碑可考。而这名老道只?是迎祥宫中无名无分的火工道人,这边厢被沈忘仙长仙长喊得飘飘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看几位小友就不是本地人士,这舜井的传说啊,在咱们?济南府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传,大舜曾被其父瞽叟和其弟象掩埋于井中,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而这两?口相连的井,就是这处源源泉了。”
正在井口东摸摸细看看的易微闻听此言,眼睛一亮:“大舜爬过的?那我得多喝两?口。”说完,又抻着胳膊,挽着袖子?从水桶中舀水喝起来。
老道被打断也不着恼,继续摇头晃脑地讲道:“而后,舜将帝位禅让给了禹,那时济南府的百姓们?正为洪水所困,水中有一黑蛟兴风作浪,大禹是何等英雄人物,赤手空拳制伏了黑蛟,将其锁于舜井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霍子?谦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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