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问道:“衡璋,你母亲是?不是?……”
谢洵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睫低垂,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视旁人?包含期待的视线。
严先生看他的反应,心里的激越也在一点点熄灭,他的情绪却已经平静,平静得反常。
血浓于水,他又不是?傻子,与谢洵相认那日,他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缄口不提,严先生心里便有了考量,如今开口询问也是?存了一分侥幸。
男人?唇角的笑僵硬,他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嗓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包容一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晓的。”
良久,谢洵那双清冷的瑞凤眼中蒙上一层浓烈的悲切,紧抿的薄唇苍白,终是?忍不住唤了声:“舅舅。”
每一分每一秒对严先生来说都像是?煎熬。
他晚上甚至难以入睡,只因梦中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是?父亲滚落下来,却死不瞑目的头颅,是?长?妹自戕、一尸两?命,亦是?幼妹流放边疆,下落不明……
他的痛苦,便痛苦在难与人?道,只能?一个人?带着阖族百条人?命的怨恨艰难地苟活。
可是?现在,当年差点死在火场里的陆训言却久违的松了一口气,亲缘终究是?牵他活着的一根线。
这一刻,陆大?公子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这些?年他一直陷在苟且偷生的自责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难以启齿的懦夫。
可听到那声舅舅,陆训言想?,幸好他提着一口气坚持了那么多年,幸好在他还?活着时见到了身上流着半边陆家血脉的外甥。
血缘与情爱是?这世间最奇特,同时不讲道理的两?种事物,缺不了将?心比心。
谢洵在陆训言面前?,是?真正的晚辈;而这又与对陈郡谢氏表现出来的感情不同,前?者是?真的,后者则是?充面子。
严先生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包容和欣赏,仿佛过?去的所有折磨都在此刻获得了短暂的和解。
“公主可知道了你的身世吗?”
谢洵迟疑一瞬,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最终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严先生眼里同样闪过?一丝怔愣,又在须臾间消散,他直觉自己应该安慰两?句,凝视着谢洵纠结的眼眸。
“无?论你本心是?好是?坏,如今既然已经成亲,那夫妻之间便是?同气连枝的一体,瞒下的事情是?大?是?小,时间久了都恐生心魔。”
有些?事情能?瞒,有些?事情不能?瞒,夫妻经营之道最应该坦诚相待,可惜他们年纪尚轻,处事上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自省质疑。
“公主蕙质兰心,聪颖豁达,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衡璋,切莫缘尽后再强求。”
谢洵始终敛睫低眉,遮住眸中波动的情绪,垂下的手指则掐紧了掌心的软肉。
“多谢舅舅,我明白了。”
今日的话,严先生不知道谢洵能?听进多少,他只是?从一个舅舅、一个长?辈的角度多劝了两?句。
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眼前?的外甥能?活得自在,但严先生也明白点到为止,是?以他安抚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胳膊,主动说起另一件事。
“君子立世当衡情度理,如圭如璋,这对表字原是?你外祖亲定给陆家第一个子孙赐名的,孰料我没成家,你姨母腹中的表兄又早夭,最后竟是?叫你母亲给你做了表字。”
“也好,也好……”严先生连叹两?声。
停在府外的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驴车,吴佑承已经上前?来搀扶,师生二人?便要?离开。
谢洵躬身垂首,最后道了一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惟愿您保重?身体。”
到最后,谢二公子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唤出那句舅舅。
严先生的身影单薄削瘦,大?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都会?留下旧疾,只是?他的格外严重?罢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隔着将?近二十年的时光,眼中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清傲,在此刻露出些?皮囊之下的神似。
他挥挥手,一边笑一边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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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这边人?刚离开,一封来自上京的信也被加急送到了兖州节度使府,谢洵看到署名,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许多。
这是?丞相府的信函。
信中写的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问候话语,只有最后似是?而非地提到了江长?丘的罪行,其中不乏几句求情之言,江丞相更放言自己可以捐三年俸禄,来弥补侄儿糊涂犯下的错……
然而场面话说得再好听,现在也晚了。
更何况元妤仪本就没打算网开一面。
少女眉梢带着疲色,将?那封信浸在茶杯中湿透,再看不清本来字迹,才揉了揉额角道:“事不宜迟,启程吧。”
—
上京城,相府。
江丞相枯坐一整日,却没有收到回信,派去的那位许校尉已经回府,带来的却是?一身伤痕和节度使已被斩首的死讯。
江丞相眼眶几乎要?裂开,带着满面的恼意,抄起博古架上的瓷瓶扔在地上,怒斥。
“圣旨未到,靖阳却擅自斩杀朝廷命官!哪怕先帝此时见到本相,也要?尊称一句太傅,她区区一个公主,怎么敢动本相的人?!”
江丞相怒意喷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恨不能?立即将?那群与自己作对的人?碎尸万段,可他却忘了自己才只是?一个臣子。
他现在这样的做法?才是?大?不敬。
许校尉也不知为何事情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地步,公主和驸马分明已经身死,怎会?悄无?声息地进到节度使府里?只用了一日便让兖州变了个天。
“丞相稍安勿躁,靖阳公主难道不知节度使与您血脉相连?她以雷霆之势动手,恐怕一早就开始设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男人?的话音一顿,鹰隼般的眸中闪过?一丝算计,伏在地上道:“卑职尚可驱使,愿为相爷效力,将?功折罪。”
江丞相靠在太师椅中,半晌未答话。
诚然元妤仪有先斩后奏之罪,可她毕竟与皇帝一母同胞,更何况行军打仗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如今龙椅上那位高兴还?来不及,就算治罪也不过?是?口头训斥几句,成不了大?气候。
想?要?出掉这口恶气,还?得看江丞相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那双摩挲着青瓷茶盏杯沿的手停顿片刻。
江丞相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递给跪着的许校尉,讥诮道:“去私宅提些?身手利索的跟你同去,生死不论,由你全权调遣。”
许校尉郑重?地接过?玉牌,果断应是?便要?离开,却被身后的江丞相拦住。
“你先前?说,是?驸马杀了长?丘身边幕僚?”
许校尉:“正是?,若非属下规劝,江大?人?甚至不敢动手,旁人?亦是?如此,皆被驸马举动吓住。”
江丞相:“这么说,靖阳公主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在驸马极力斡旋下才保住性命?”
许校尉眼里是?笃定的神色,“我们的人?将?天峡山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他们的下落,定是?驸马做主金蝉脱壳,除此之外,绝无?第二种可能?。”
靖阳公主再狠戾果决,那也是?朝上的手段,一个弱女子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失踪,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其中定有驸马相助,恐怕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早在这对夫妻计划之中了。
江丞相听完沉默良久,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贴着皮肤,沾了点温热。
“谢睢之虽是?谢氏家主,却不过?庸碌之辈,一个懦夫,怎么膝下偏偏养出个这样多智近妖的儿子?”
谢洵从前?被囚困于侯府也就罢了,可自从年前?入朝便似潜龙入渊,初露头角便引人?侧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反观前?不久荫官入仕的谢陵,却只会?表面上的绣花功夫,内里没学到他这庶弟的十之一二。
无?论是?和他那位唯唯诺诺的父亲,还?是?和他那位空有皮囊的长?兄,谢洵都格外不同。
许校尉并未生疑,他下意识道:“龙生龙凤生凤,就算爹一样,娘一样,生下的孩子也各有异,更何况驸马跟谢家大?公子并非同胞兄弟。”
脑中骤然扯紧一根弦,江丞相脸上先是?浓重?的怀疑,又是?怔松。
刚才许校尉的话倒无?意间给他指了一条路,点醒许多从前?刻意忽视的细节。
说来也奇怪,谢洵的生身母亲好歹也是?为谢侯爷诞下子嗣的人?,怎么这些?年在京城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更别提宣宁侯这些?年只有一妻一妾,连个外室都没有,分明并不滥情,然他却对谢洵的生母瞒得严严实实……
欲盖弥彰,便是?最大?的异处。
江丞相眸子如毒蛇眯起,沉声吩咐:“你离京前?找两?个做事稳妥的,彻查驸马,事无?巨细,通通报给本相。”
同床
从兖州到青州时, 正是五月初,路边青草滴翠,如火的榴花愈发繁盛。
仲夏阴雨连绵, 不能再赶路,幸而已经有护卫带着誊抄好的奏折入京,一行人也?不必焦急,干脆就近找到一家客栈住店。
客栈是镇上最普通的样式, 面积不大,好处是有个后院可以安置马匹, 地?处镇东, 出入很方?便;加上随行人数比起最初已经少了许多,故而这客栈的狭小也就算不上坏处。
出门在外, 自然应该随遇而安。
然而众人吃完饭, 安置好东西后, 等?到分配房间时却犯了难。
店里已经住了其他客人, 此次随行的官员们每两人一间,侍卫则三人一间, 饶是如此分配, 最后依旧只剩下三间房。
元妤仪等?人面面相觑, 并未开口?。
季浓思忖片刻, 牵住少女的手, “恰好这?客栈有些偏远,夜里难免不安全,我?与公主同住, 也?好……”有个照应。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 骑马颠了一路的郑侍郎已经上前,疑惑地?看着面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
再一低头便看见柜台上摆着的三把钥匙, 他关?切地?询问,“时辰不早了,殿下和?驸马怎么不去休息?”
郑侍郎并未只注意?到了元妤仪和?谢洵,他还看见了另一边比肩而立的两人。
兴许是年纪渐长,又亲眼?见证了兖州的动荡,郑侍郎的话里也?带着喋喋不休的关?切。
“不是我?郑峧倚老卖老。”
“卫二郎,你如今虽与季副将?定了亲,但也?要注意?男女亲疏有别才是啊,你虽是个男子,不注意?名声也?便罢了,怎能拖累季姑娘落个浅薄名声呢?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济世安民才是,你天天黏在季副将?身后,可还记得家中阿翁是谁?”
卫疏少有的熄了火,仿佛真变成了哑巴,半晌才低声嘟囔,“您怎么不说我?爹是谁。”
卫老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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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是朝中肱骨,可是膝下子孙却都是闲云野鹤的志向,且都是如出一辙的痴情种。
郑侍郎和?卫老尚书私交甚密,如今见卫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知道说了等?同对牛弹琴,干脆对季浓道:“季副将?既是他的未婚妻,理当多多鞭策督促才是,怎能跟着他瞎胡闹呢?”
季浓眉眼?间带着潇洒英姿,丝毫不在意?,“季氏在汝南也?算家大业大,卫家不要他,来我?府上做个厨子乐师也?勉强能收。”
她跟卫疏相处将?近一个月,早就看清他是什么人,长的俊,脑子聪明,心?思也?缜密,可更大的兴趣并非利用?这?些优势进官场,而是渴望游山玩水、享乐为首。
季家大小?姐千宠万爱长大,前不久听卫疏说起日后要去兰陵和?徵州游玩,也?生?出几分向往。
郑侍郎如今嫌弃卫二郎不上进,可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觉着季家大小?姐也?不上进了吗?
季浓哪里肯依,自然出言维护。
郑侍郎官职虽不算太高,可是论年纪,他却无疑是在场所有人的长辈,如今面前这?两个直肠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气得他眉毛倒竖。
“这?这?……简直是有伤风化!”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公主和?驸马,便要出口?控诉方?才的事,谁料元妤仪不等?他说,率先开口?。
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匆忙,礼节恭敬。
“郑大人,时辰不早了,本?宫跟驸马便先上楼休息了,您奔波几日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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