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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忘了自己的怄气事。
“你芝麻大的胆,西瓜大的心。当心让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给你讨饶。”
慧明的药含在嘴里是苦的,吞下去以后,拳头大的一颗心竟象浸在蜜罐里一样香甜,因此漫长的苦乐交替的生活开始了。
山上的土高炉烧得通红,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着人们,要早日让钢铁卫星上天。欧阳善初拿着一根丈多长的檀木棍子,伸进炉膛里捅一下,又连忙抽出来,按进旁边的水沟里。
善福已路过这儿好几次了,他并没有再提起慧明。欧阳善初心里后悔,怪自己的那个“态”表达得不清楚。
山上的树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炉仍在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
法华庵的柴禾快烧光了,欧阳善初只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给慧明他们送些去。每次总是老尼出面感谢,慧明远远地躲着。这么躲着也还有偶尔碰头之时,尽管这时只是四只眼睛对映一下,两人已无半句言语,出庵门后,欧阳善初心里便会阿弥陀佛地祷告半天。
法华庵内木鱼声一阵连一阵,老尼魂归西域,享极乐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张罗的人很多,善福阻拦不住,都说和老尼是亲戚,不尽仁义的也该尽尽孝道。善福没有见到善初,若见到了,善初会不会也这么说呢?善初眼睁睁看着没有能插上手的事,转身跑到后院,操起一只斧头劈起柴来。老尼死了,慧明一个人怎么好再呆在这里,狼嗥豹吼风声如雷她纵然不怕,云掩窗棂雨打枯叶却难守得住这寂寞,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学那地主女儿。心里不闲,劈柴不准,斧子一倾一斜,那垫放得稳稳的柴块被捣弄得飞扬起来。
柴禾飞扬。眼睛飞扬。心也飞扬——
善初猛地痴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往后门处溜。那男人生得好标致,走路款款地就象戏台上那专门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面相公,只是一双眼睛红得象是要演孙大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男人接过女人递过去的包袱时,百般漠然,千种苦楚。
我怎么这般苦命!如何这多冤家对头哇!
欧阳善初几乎喊了起来。
差一点没喊出声,却在慧明掩好后门时,一甩斧头一跺赤脚一唾唾沫,气闷地说了一串
“这象哪回事?亏得这里是庵堂!”
“师傅刚死,尸骨还未寒呢!”
低着头说时,耳朵里听清楚几声碎步将慧明轻轻地送至身边。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声音,浑身就一阵酥麻。慧明就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细细密密地说
“善初大哥,他是师傅的儿子。”
怪!尼姑怎么会有儿子?目光发直,愣坐如入禅。愣坐时,欧阳善初总想不透,这个比善福书记更能号召山民的老尼,自幼皈依佛门,超凡脱俗,怎么能有个送终的亲骨肉呢?待他暂不想了时,才发现人们都送老尼去坟场了。整个法华庵静得似乎能听见那观音菩萨眨眼皮的吧吧声。他一时心动,便跪拜在庵堂里低声祷告起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怜可怜弟子吧,快四十的人还在打光棍,要是你能让我找个好媳妇,我愿一辈子给佛门劈柴挑水扫地焚香。”
三个响头叩紫了额头,菩萨仍不肯睁眼,他却把眼睛瞪得老圆老大,盯着那贴在菩萨两只膀子边的对联“世事离奇佛不忍看常闭目,人情冷暖天虽无语莫欺心。”小时候,他只念过两个月的《三字经》,那对联上的字他当时并没认全,是后来慧明教给他的。
一座连一座的土高炉,一块连一块地吞掉了大别山绿色的衣衫。从前林子密得连山羊也钻不进去的老虎洞,也慷慨地坦露出黑色的山脊。欧阳善初没日没夜地在炼钢炉旁干着。有人说
“善初,我回家看看儿子,帮忙顶一班。”
“善初,听说我妈病了,你替我炼一炉吧!”
“得啦,怕又有什么好东西想送给老婆的吧——快去快回,别穷亲热!”
只要人求,没有不答应的。
可是,有一天高炉旁正紧张时,他却固执地要请假,并说绝了话毛留他也不行。他心里早算好了,慧明的柴禾只够烧到今天,无论如何得送些去。
直到这时,欧阳善初好象才明白过来,往日吸几锅烟就可以砍好一担柴禾的山山岭岭,如今出几身臭汗,还找不着几根象样的柴禾。他一路望着一担杂七杂八的柴禾直叹气。法华庵大门紧闭着,欧阳善初把担子挪到另一个肩上,顺势向后门走去。他举手在关得严严的门上敲了几下,细听时,后院明明有动静,等了又等,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壮壮胆运运气大声叫唤
“送柴来了,慧明——”
还没叫完,门吱地开了。
慧明面色绯红地把他引进院内,飞快地给他端来一碗茶,飞快地搬来一只椅子坐在他与后门之间。
叫唤时的气壮如牛,到这时刻仍有些余威,于是欧阳善初竟开口找话说了。
“这一阵香火怎么样?”
“菩萨迁位到老虎洞后,县中学的学生又来砸了一回封建迷信,不让我再开庵堂大门,就是有人进香也进不了庵内。”
“你一个人怕么?”
“怕。”
“干脆搬到我垸里去住,行么?”
“没个亲人,山上山下还不是一样。”
善初灌了一脖子茶后,将“搬到我家”变成“搬到我垸”说出来,慧明回答前回答后,都轻轻地叹了一下。
说的说了,听的听了。说的和听的似乎都听懂了些什么。
“那天,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么事?我忘了。”
“就是你师傅仙逝那天——”
“我来这以后,每回七月七,总看见师傅捧着一条男人的汗巾,偷偷地伤心落泪。年年七月七那人都要来进香,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背着我,拉着师傅的手喊妈妈,师傅哭,他也哭,每次他走后,师傅总要病一场。”
“这么做,不怕菩萨罚她?”
“不,年年七夕,天河搭起鹊桥,玉皇大帝怕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仿效牛郎织女,乱了天规,就出旨令大小神仙,这天晚上,一律不许出外张望,所以菩萨不见。”
“这话怎么从未听到过?”
“这不是听到了!”
“谁说的?”
“师傅。师傅在世时老和我讲这个。我也老觉得师傅话里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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