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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

    车内, 沈弱流已换过衣衫,身着一件绯色常服,外披雪貂毛大氅。

    靠着车厢壁昏昏沉沉地打盹, 听这道熟悉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双眼。

    本就一夜未怎么阖眼,加之受伤, 沈弱流此刻浑身疲惫不堪,腹中亦很难受,听见这声音, 心底生出一股怒气, 犹如一颗心被人揪紧般难受。

    这混账又想干嘛?

    本不欲再见这混账,却又想到两个关键人物还在他手里,沈弱流长吸几口气, 拢拢大氅, 隔着帘幅淡淡道:

    “胜春, 叫他进来。”

    “是。”胜春得令, 迟疑了片刻,垂眼松开手。

    霍洄霄噙着丝笑, 弯腰钻进马车里,在沈弱流旁侧大马金刀地坐下, “我当圣上的一颗心真是石头做的, 铁了心看救命恩人带伤在外颠簸呢,原来也不是啊。”

    这混账玩意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跟个巨人似的, 这么一坐, 几乎将整个车厢大半部分全部占尽,那双长腿微屈, 颠簸间,膝盖不时擦过沈弱流大腿侧。

    他也不觉冒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着,言语间一双浅眸直勾勾凝过来,唇角勾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太过逼仄,沈弱流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心里压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半边身子紧紧贴着马车厢壁。

    “你最好是来与朕说正事的。”他吞了口唾沫,神色淡淡的。

    霍洄霄后仰靠着车厢壁,闻言挑眉,“不然呢?”

    沈弱流瞪他,“不然,不然朕这便将你丢出去!”

    霍洄霄看着他,双眼微眯。

    沈弱流像什么?

    像个红蓼原上长得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一踩尾巴便奓毛,即便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也要亮出没长齐的小乳牙小爪子可着劲地抓你挠你,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反而把皮肉之下的那点痒搔出来了。

    抓抓挠挠地不顶事,犹如隔靴。

    叫人更想欺负他了。

    小玩意挺可爱的,霍洄霄一见他便想顺着尾巴挼两下,非他恶劣,实在是难以克制。

    霍洄霄笑了,乐不可支,摊摊手道:“那圣上这便将臣丢出去吧,臣挺好奇会是怎么个丢法?”

    这混账生得跟野兽似的,浑身紧实的肌肉,手腕都有他胳膊粗,整个身子能将他遮得密不透风,沈弱流瞪着霍洄霄,暗自比较,突然自惭形秽于这副瘦弱身躯。

    感觉自己在这混账面前就跟被猫玩弄的小老鼠。

    他掩饰性地咳了两下,眼神软了,“懒得跟你瞎掰扯,你有什么事快说,朕乏了。”

    霍洄霄故作吃惊,“臣有事吗?臣没有吧……有事要同臣说的不是圣上吗?”他单手抵着膝盖撑着下巴,靠近沈弱流,浅眸微光闪动,

    “圣上不知么?臣这是在给你机会呐!”

    沈弱流下意识地拢紧身上大氅,瞧他那大剌剌赤裸的半身伤眼,挪开目光道:“朕不会放你回北境,最起码现下不能;朕也绝不会……”咬出这几个字沈弱流十分吃力,耳朵尖红得欲滴,

    “朕也绝不会应允你那般混账请求。除此两件,你想要什么?朕都予你。当然,严瑞二人你要完好无损地交于朕。”

    霍洄霄靠回去,笑得意味莫测,“要是除开这两样,臣什么都不想要呢?”

    “霍洄霄!”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太过放肆!朕叫你有的选的时候你最好识相点,到了最后别落个两败俱伤!朕不愿如此,相信你也不愿如此!”

    霍洄霄怒极反笑,心中生出点暴戾,抬手要掐沈弱流下巴堵上他那张凉薄的唇,却在眼神扫到他腹部的时候顿住了,只是轻轻落到他脖颈后,气消得毫无踪影,

    “我一直挺好奇的,为何你对他人皆是温声细语,对我反倒如此凉薄,摆不出半点好脸色,沈弱流,这究竟是为何呐?”

    是时,马车动荡,沈弱流后脑勺险要磕在车厢壁上,却被霍洄霄掌心护住。

    “你干嘛?!”他那张蓦然凑近的脸,掌心的温热,从尾椎骨蹿上来的那种莫名酥痒,一切都使沈弱流无所适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奓毛的猫。

    霍洄霄垂眸凝视他,噙着丝笑……沈弱流与他对视一颗心提起了,呼吸停滞,手掌从后脑勺挪到脖颈处揉搓,而后一反手,变戏法似得捏着一片树叶在他眼前晃荡,

    “衣衫上沾了落叶,臣替你摘掉,圣上以为呢?”

    沈弱流别开脸,“就是你这种混账的态度,屡次捉弄羞辱朕,朕才对你摆不出一分好脸色……你对朕与别人,何尝不是存了十分的差别,现下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车外除了马蹄声一片寂静,天穹云层很厚,乌泱泱地压下来,几乎要落雨的架势。

    霍洄霄垂眸把玩着那片枯叶,“圣上不愧为九五之尊呐,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本事都是一流的……”将那枯叶隔窗丢了,适时风动,卷挟枯叶飞到不知哪里,霍洄霄骤然靠近沈弱流,浅眸闪烁,笑了一声,

    “沈弱流,你知道我那时候都要修书告请我阿耶了,一颗心巴巴地掏出来,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近在咫尺,气息喷薄于耳侧,强烈的压迫感之下,沈弱流险些坐不稳,“你又发什么疯?!”

    霍洄霄不理会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压抑着戾气,自顾自道:

    “我霍家替你沈梁皇室守北境几十载,唯命是从!挐羯人多凶恶啊,我与阿耶日日将这颗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怕一夜睡得太死,挐羯人铁骑便踏破仙抚关直抵南部,令你沈梁皇室永无宁!兢兢业业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呐!”

    “可你呢?明知道我一心想回北境,却仍旧一道懿旨,将我囚于这方牢笼,做你们沈皇室的一条狗!将我视作玩物便罢,我可以理解,你沈弱流身为九五之尊,身侧之人又何止二三,我霍洄霄算得了什么,你多高明呐!可你不该将我的一颗心如此玩弄,不该将它撕碎了!”他手掌挪到沈弱流心口,

    “沈弱流,你这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不挣扎了,帘外朔风呜咽,连马蹄声都隐去大半。

    直面此人质问,沈弱流不知作何感,只觉一颗心跌落谷底,喉头发紧,仿佛看见了他描述的六年前红蓼原的那夜。

    铺天盖地的大雪如刀落下,撕裂一切的风,黑夜中似乎有野兽在喘息,十五岁的少年在几乎淹没脖颈的积雪中挣扎往前。

    又黑又冷,少年不得已只能钻进狼窝与狼取暖。

    可沈弱流亦很委屈。

    十六践祚,可龙椅岂是好坐的?虎狼环伺,各个都想要他性命,他苦撑两年,殚精竭虑,堪堪能与绪王抗衡。

    霍家炽烈肝胆,忠心昭昭,可身为帝王,受万民供养,亦要为万民负责,深渊侧畔,岂可轻信他人,届时不慎跌落,谁能救他?

    谁能救这大梁朝破败的山河,艰苦的万民?

    沈弱流只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不留余力。

    他想吗?他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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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朕必须这么做!朕也只能这么做!”沈弱流腹中躁动不安,红了眼眶,将鼻尖酸楚憋回去,梗着脖子昂直视霍洄霄,

    “朕无法全然相信北境不会倒戈绪王,要排除一切不确定性,再选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形势所逼,朕没有办法!”

    霍洄霄瞅着他发红的眼眶更为烦躁。

    他妈的,又要哭了?

    “好一个没有办法!”霍洄霄别开眼,忍住不去看他,手腕发抖,怒极反笑,“圣上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弱流泄了口气,嗓音滞涩,“没了。”

    “臣也没了。”霍洄霄压下心头烦躁,掀开帘帐,弯腰朝外,半边身子探出去却回头,仍旧不看沈弱流,

    “圣上大可放心,臣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救你不救你都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不过这人嘛……待臣那天心情好了再看罢,若是圣上能低声下气求求臣,倒是可以考虑。”

    撂下这句,他长腿一跨,策飞电飞驰而去。

    ……

    将下过场下雨,整个郢都又凉下来几分。

    福宁殿地龙打从八月起便一直烧着,倒不见冷。沈弱流背后靠着两个软枕,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手腕搁在脉案上,等张太医望闻问切,对症下药。

    老人须发皆白,诊了半天,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又擦了下下巴的汗……又擦了下脖子上的汗。

    沈弱流瞧得不耐烦,“不过给朕诊个脉而已,爱卿这冷汗满身的,还以为朕拿了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呢……诊了这半天,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张太医将脉案收起,扽直袖幅,颤颤巍巍跪下,沈弱流瞧得心急,便道:

    “不必跪了,福元,赐座。”

    福元拿了个凳子与他坐下,沈弱流略略直起身,“说吧。”

    张太医吞了口唾沫,斟酌用词,“圣上可觉这几日小腹坠胀,偶尔疼痛不止,头晕眼花,食欲下降,但相较之前却又好了些。”

    沈弱流点头,“正是。”

    张太医白了脸,“如此,臣便知道了。”

    沈弱流看着他,张太医措辞半晌,拱礼道:“圣上是过多剧烈运动,加之受了惊吓,导致小腹处那股气息不稳,郁滞其间。”

    “朕的腹部有什么气息?”沈弱流觉张太医今日神神叨叨,莫名其妙。

    不过骑了趟马,受了回伤,怎么还牵扯到腹部气息去了。

    张太医清了清嗓子,措辞道:“人先天有气,气稳则人稳,气乱则人乱,圣上腹部气息不稳自然导致相应的部位不爽利,所幸并无大碍,只需……”

    “好了好了。”如此长篇大论,沈弱流听得心烦,打断道:“张太医只管拟个医治的法子便是,不必多说。”

    “是。”张太医心下侥幸,继续道:“臣试问圣上,若腹部这股气是有生命之物,臣有法子将其安稳流于体内,也有法子将其排出体外,圣上作何选择?”

    沈弱流忖了会儿,问:“安稳于体内有何影响?排出体外与朕又有何影响?”

    张太医擦擦额上的汗,道:

    “若稳于体内,圣上只是会偶尔食欲不振,恶心想吐而已,不过再过几月便可恢复如常。至于排出体外嘛,轻则气血两亏,重则伤及根本呐!臣劝圣上三思为好。”

    沈弱流想了想,笑道:“爱卿所言,这股气息乃先天之气,朕也觉若将它排除,只怕不好。”

    张太医站起来,拱礼,“是,臣这便去拟脉案抓药。”想了想,他又嘱咐道:

    “圣上这些日子尽量不要饮酒,不要过于劳累,更要杜绝骑马等过大活动。”

    沈弱流点点头,“朕记下了。”

    张太医退出福宁殿外,才松了口气,却又感觉将要大祸临头了。

    圣上那般明显是胎象不稳之症,可张太医怎敢直言。

    他不敢直言犯上,太医署其余一百一十四位太医亦无人敢直言,七尺男儿之躯,一朝有孕,岂不为人笑柄,圣上为人笑柄,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他们这些太医哪个人的脑袋保得住!

    如今现胡乱一邹,是为圣上保住了胎像。可若数月之后圣上莫名产下龙子,拿他们试问,届时他们又该如何?

    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是一副落胎药,了解此事,确实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可那是龙嗣呐!谁敢有这个胆子谋害龙嗣!

    怎么着都得掉脑袋,两难呐!

    实在两难!

    张太医望着宫道直到内东门,数十丈距离,就跟他的性命似的即将走到尽头。

    ……

    福宁殿内,沈弱流背靠软榻,下意识轻抚了下腹部。

    张太医那番言论十分反常,沈弱流总觉得不放心。

    还是要等徐师傅进京,请那位民间神医来瞧一下为好。

    福元这时候走进来,

    “圣上,沈七回来了。”

    第32章 第32章

    沈弱流略抬手示意。

    福元得令, 出了福宁殿不多时,沈七与他一同进来。

    此时窗外朝阳勾带于飞檐一角,殿内火龙足, 沈弱流几分燥热, 将盖在膝盖上的薄毯掀开,那只伤了的脚腕轻轻垂落点地,

    “朕叫你去查那方刺客来历,查得如何了?”

    沈七跪地拱礼:“回圣上,属下查了他们随身之物, 并无所获, 所用刀箭也都是以融铁之法重新所铸,行事十分谨慎,不过臣从那些马上倒是瞧见了些端倪……”

    说至此处, 沈七略作停顿才继续道:“那些马像是北地来的良种, 郢都并不多见。”

    北地。如今在绪王与圣上眼中如鲠在喉的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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