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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
腊月三十日。
绪王逃遁西南, 伙同两府总督南绕仙师堑,趁夜突袭宁州起兵谋反之事在鸡鸣第一声中传遍了郢都朝野上下……本该休沐跟家中人共度除夕的天儿,各部堂官却打从昨夜起就忙得脚不沾地, 连着街边几声稀稀拉拉的爆竹声都显得压抑人心。
国难当头, 整个郢都处于巨大的慌恐当中,这年注定是不好过。
天穹黑云涌动, 风刀刮骨,辰正一刻,一乘马车北出春明门, 檐下金铃在风中脆响, 朝着北郊白霜岭疾驰而去。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昔日先皇陛下在此送我阿耶远镇北境,今日弱流送我回北境, 也算是有始有终呐。”
霍洄霄一身窄袖劲装, 挑开帘幅, 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白霜岭山头, 浅眸微眯,唇畔勾着丝浅淡笑意,
“却不知今日一别,再见待到何时。”他将帘幅放下, 遮蔽外间风雪, 回首凝视案侧人,“弱流, 我此去, 唯一的牵绊便只有你……我舍不得。”
二十九日, 一骑急报送抵垂拱殿,连夜与百官议事, 沈弱流未曾有一瞬合眼,加之战事突起,心忧黎民,此刻眼下一片乌青,头疼欲裂,正抬手揉按着眉心,闭目养神……闻言,他怔了怔,双眸睁开,
“朕?朕身边有百官护卫,福元伺候,风雪不沾,有何牵绊的……西南战事突起,挐羯人蠢蠢欲动,眼下你该多忧心你自个儿的处境,朕此番放你回北境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绪王联合西南总督谋反,挐羯人与其里应外合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霍洄霄此去……前路是尸山血海,性命朝不保夕。
霍洄霄挑眉,笑意更深,“弱流心忧我呢,怕我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一时间沈弱流没有说话,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遮蔽已隆起十分明显的腹部,手放在腹部轻抚了抚,他垂眼,不动声色,嗓音有一丝冷硬,
“……朕为何要忧心你,朕忧心得是天下万民,忧心得是朕的皇位。”
“弱流……”霍洄霄忽而靠近,敛笑握住他的双手,浅眸深深的,“待战事平定,我带你去北境,见我阿耶好不好?”
帘外风雪呼啸,此间寂静,两人对视着,那双浅眸光华流转,满目认真,灼烫得沈弱流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嘴唇微启,哽了半晌,却还是无法开口,只得垂下眼,盯着层层衣料掩盖之下的腹部发怔。
霍洄霄将他整个人按在自己胸口,同样炽热的心跳从胸腔处传入沈弱流耳中,无比清晰,嗓音落在头顶,继续说着:
“届时我带你去红蓼跑骑马,教你挽弓射猎,等到红蓼花开遍原野之时,去齐齐珀斯山下看最美的月亮……再去见我阿耶和阿娘,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我的乌尔浑脱,我的爱人。”
沈弱流没有动,任由他抱着,思绪顺着霍洄霄的描述已经飘远了,仿佛看见了红蓼原上湛蓝的天穹,海东青振翅高飞,澄澈的海子倒映着大朵的云彩,鼻尖嗅见了无边碧草间大片盛开如火的红蓼花香……
蓝天碧草间,他和霍洄霄迎着长风策马挽弓,夜里在齐齐珀斯山下相拥,听耳侧虫鸣,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双眼的星月。
他不是什么皇帝,霍洄霄也不是什么世子将军,只是一对最寻常不过的眷侣,不必再面对权力斗争,尔虞我诈,任凭凡事如何更迭,皆与他们无关……沈弱流此生从不曾憧憬过什么,此刻却憧憬着,从不曾惧怕过什么,此刻却恐惧着。
心悸得厉害,惧怕得厉害,临了这刻心头却又逐渐平静下来……此去山长水阔,有些事情是当与霍洄霄说个分明。
“错了。”沈弱流抬眼,凝视着那双浅眸,“霍洄霄,你说错了……”
霍洄霄双眸一瞬不瞬,等着他下文。
顿了有片刻,沈弱流抬手,迎着那道视线解开厚重大氅,宫绦松散,外衫褪在腰间,隆起已十分明显的腹部就这样失去所有衣物遮掩地暴露无遗。
“待战事平定,你不仅要带朕去红蓼原策马……”赶在霍洄霄发出疑问之前,沈弱流迅速抓住他的一只手盖在腹部,“还要带……要带他一起……”
脸滚烫,就像是把他整个人扒光了,不着寸缕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后半句几乎都没音了,沈弱从未有如此羞耻慌恐过。
霍洄霄会是什么反应呢?
觉着他是个怪物,并非他臆想之中那个美丽矜贵的乌尔浑脱?
头顶没有声音传来,盖在腹部的手仍旧维持着原样,不曾有一瞬的挪动,霍洄霄好似整个人就这样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神色愕然。
沈弱流心中慌乱,想着霍洄霄会问什么……然而过了半晌,他什么都没问,一双浅眸深不见底。
死寂的氛围中,冷风呼啸而入,吹动发丝,沈弱流心一沉,垂着眼,喉头发紧,
“霍洄霄,朕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他的存在……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或是觉得荒谬,朕,朕……”
他语无伦次。
半垂的双眼瞥到自己腹部,肚皮撑得衣料鼓鼓的……一个男人大着肚子。
真丑。
丑陋像个怪物。
“霍洄霄,你不信也好,觉得此事荒谬也罢,朕……朕没有半句虚言。”沈弱流慌乱地捞起衣衫,遮掩住腹部,语气透着股冷意,就跟穿过帘幅的寒风似的。
“弱流!”这刻,霍洄霄蓦地握住他的手,“弱流,我没有不信,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指尖触及侧脸轻轻抬起,迫使沈弱流直视自己,“弱流,我……没有不信,没有觉得荒谬,我都知道的……”
沈弱流能听出他嗓音带着丝颤抖,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觉得此事太过离谱,那双浅眸光华流转,如一块金色水玉……他与之对视,一时怔忡。
像是略松一点,他就会飞走似的,沈弱流感觉到握住自己的双手在收紧。
……霍洄霄惊慌无措,他在害怕。
他怕什么?
那个放肆无状,恣意挑达的霍洄霄会害怕什么?
“弱流,我都知道的……我们的孩子。”霍洄霄垂眼,松开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手心盖在他的腹部,“……我的阿萨夜。”
阿萨夜,胡语“小月亮”。
“小月亮……”沈弱流怔忡,低声呢喃,可惜帐外风雪遮天,时辰不对,瞧不见那轮皎月,只见白霜岭黑幢幢地巨人般沉默地矗立,车轮辚辚,近在咫尺,
“你知道?你是说你早知道朕怀……”他这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所以你早知朕腹中这小混账的存在?!”
沈弱流面色涨红,怒视霍洄霄,“你是何时知道的?!”
去他妈的什么阿萨夜!
这混账原来早已知道,却将他蒙在鼓里,像个丑角兀自纠结。
“弱流。”霍洄霄知道他又想岔了,俯身垂眸,“那时伊迪哈一案尚未查清,绪王不除,此事若走漏风声,你和孩儿都将处于危险境地,我实在是怕,我更怕……弱流,有关他的存在,你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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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我提及过一丁半点,”
霍洄霄垂下了双眸,神色晦暗,
“弱流,于我而言,这个孩子是天神的赐福,如天穹月一般的奢望,可他竟就这么出现了,真实的存在,我喜不自胜,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又害怕……怕你因我的缘故,迁怒于这个孩子,不愿意留下他,所以并未曾提及分毫……是我有错在先,我尊重你的决定,可却还是怕,怕最后空欢喜一场……”
沈弱流哑然,那点火气随着这一番剖白消散的杳无踪影……他曾害怕霍洄霄不接受这个孩子故不敢告诉他。
而霍洄霄却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一直隐瞒。
两厢误会,平白浪费这些时日。
原来他与霍洄霄都是那个傻子罢了。
将他鬓边一绺乱发挑过指尖,摩挲着,霍洄霄眼底含笑,
“所以弱流,此刻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我的孩子,你我的孩子,不盼他聪慧过人,即便是生来愚鲁也没关系,只愿他如齐齐珀斯山那般健康长寿,无病无灾。”
马车铃音淙淙,白霜岭近在眼前……沈弱流梗住了,眼眶酸热,心口痛得厉害,
他与霍洄霄,初见不识,再见隔阂,好不容易到了现下局面,触手可及的却不是话本子里那些花好月圆人长久的美好结局。
……而是穷途末路,天涯两端。
他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留不住眼前人,更无力改变这个死局。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坐拥江山万里,此刻确实如此……如此无力。
“朕……朕的孩儿,怎会愚鲁?!”沈弱流垂眼,遮蔽目中汹涌的情绪,不敢再去看霍洄霄,声音越低越沙哑。
将他衣裳层层穿好,大氅裹得一丝不苟,霍洄霄半跪,声音含笑,
“是,弱流与我的孩儿怎会愚鲁,男孩当如红蓼原的海东青那般勇猛健壮,若是女孩……”
他笑意更深,“弱流生得这般美,她若有你一半样貌,便是整个大梁最美的姑娘,当如红蓼原的星星那般亮眼,红蓼花那样坚韧。我们的孩子会在天神的庇佑下健康长大,有了他,即便我此去埋骨雪里,弱流也算有个念想……”
即便他此去埋骨雪里,他的弱流应许其他人,在瞧见这个孩子之时,兴许也会顺道记起红蓼原的那具无名枯骨。
霍洄霄突然觉着此生足矣了。
天穹翻起浓墨,帘幅随着寒风翻涌,露出隐于风雪中的白霜岭一隅,巍峨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马车停下,外头传来福元的声音:
“圣上,校场到了……”
沈弱流一颗心陡然坠落,沉入谷底,喉头上下滚了滚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知道了。福元公公替我传个话给牙斯,叫他整顿人马,半盏茶后出发。”霍洄霄朝外头应声道。
虽有帘幅遮蔽,福元却还是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晓得这时间叫两人独处最好,便应着跳下车辕走去校场内传话。
风雪声外,一时间寂静。
霍洄霄没等来沈弱流的话,像是没打算等他任何的回应,起身半跪,从脖颈上取下那串从未离身过的鸣镝坠子,
“这枚鸣镝坠子是阿娘留给我的,弱流,带上它罢……”
胡羝人信仰天神,他们相信孩童八岁之前是属于天神的,齐齐珀斯高原的风雪终年不止,魂灵会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于是打从出生每一个胡羝人都会佩戴一枚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魂灵归处。
成年之后倘若遇见乌尔浑脱,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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