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挑了个方向进入,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红叶渗出血一般的绮艳之色,在渗透而下的日光之中,光点跳动,宛如栖息一树欲飞的蝶。
他闻到了许多味道。
潺潺流动的泉水、浓郁的花香、干燥温暖的日光、还有些许泥土的潮腥。
看景与看人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若无这般多情的欣赏,人与景又有什么差别呢?
有时候,任逸绝实在好奇这一切在千雪浪的眼中是什么模样。
这时树林间传来沙沙响动,任逸绝微微一怔,起初以为是风声,随后却看见万红之中向他缓缓走来的一抹洁白。
是千雪浪。
任逸绝的耳中响起砰砰的鼓声,他起初听得茫然,而后听得懵懂,又很快反应过来,那擂鼓声是自己的呼吸,是自己的脉搏,是自己胸膛之中怦然而动的心跳。
“当日你在白石村中说,有一个会被我抛弃的人。”千雪浪忽然开口,“我那时候告诉你,还没有这样的人。”
任逸绝呆呆地应了一声,其实自他们俩在一起后,他已很少瞧见千雪浪这般模样,这般好似屈尊降贵与人说话的模样,也许是久违,他竟不觉得像初见时那样恼人。
“嗯……”任逸绝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有了吗?”
他觉得这样说实在有些蠢,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得不问。
千雪浪微微蹙眉,不快地扫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也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当时并没有对我坦诚,还会有一个被你抛弃的人。”
这句话自任何人口中说出,都难免带一点哀怨的口吻,偏生是从千雪浪口中说出,与其说是哀怨,不如说是指出不公。
任逸绝恍惚了一阵:“有这样的人吗?”
千雪浪给了他回答:“难道我不是这个人吗?”
这让任逸绝一瞬间哑口无言了,那种恍惚一瞬间从四肢百骸里悄悄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跟冷静,然而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在那里,感到一种隐秘的刺痛与愧疚的甜蜜。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夺魂的办法。”过了许久,任逸绝才开口说道,“天魔体于我而言不过是天魔的口粮,即便能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不同,我可以利用天魔体来重创天魔,这也许不是玉人期望的,却是我期望的。”
他说得没错。
千雪浪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其实才不到一年的光景,可与任逸绝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充斥着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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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故事,热闹得叫他要找上许久。
任逸绝曾轻蔑过天魔的权威,纵然他们之间的实力悬殊犹如天壤,可谁也无法改变任逸绝的态度,叫他心甘情愿地屈服。
回忆涌上心头,在这熟悉之中,却掀起更多的过往。
昔日曾经发生的事,日后也将不断发生,这本就是人最为不受控的本性。
师父受到的魔考如今换了一种模样,再度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千雪浪闭上眼睛,觉得眼前似乎涌现出许多人的面容。
被亲人所困的崔玄蝉、逆天改命的师父、对自己所受苦楚全无动容却为挚友牺牲而感到不该的青渊、对选择全无憾恨却满怀愧疚的任苍冥……
再如何清楚明白,仍心有不甘,这即是人性的折磨。
第174章 难有两全
无论多完美的计划, 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来配合,最为缜密的筹谋也只能预估可预料的突发状况,而难以防备突如其来的搅局。
不过这对任逸绝暂时是一个空谈, 因为他正停在施行的第一步。
引魂这一计划说来其实颇为简单, 总共只有两步, 分别是找到魔母和控制天魔。
然而做成这两件事, 却非要有一个前提——也就是要重现梦境之中束缚着青渊的古老阵法。
重现阵法说难不难, 说简单也绝简单不到哪里去,千雪浪与任逸绝都曾在地宫与青渊的记忆之中看到过这一古老阵法的记载, 对他们而言帮助不大,可要是落在醉心阵法的人手上,想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因此,引魂之阵需要精通阵法的修道者,特别是需要精通阵法又恰好不像凤隐鸣这般于心不忍的修道者。
这对任逸绝和千雪浪或许是难事,可对水无尘绝对不是。
水无尘看着众人的目光, 实在没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就算有些事的确是事实, 也没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吧。其实策郎他……”
尽管水无尘试图为九方策的心性辩解两句, 然而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她颇为坦然地放弃了:“好吧, 算你们想对了, 我想了一圈竟然也想不出还有谁比策郎更适合去做这件事。他确实擅长阵法, 其本领实在用不着我夸口,至于品性方面——唉, 从来只有我期望策郎对旁人别那么冷酷无情, 还没有我担忧策郎心慈手软的时候……”
也亏得任逸绝给面子, 没有当着水无尘的面笑出声来。
至于凤隐鸣与千雪浪二人,一个并不赞成这一举动, 另一个则向来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自然是沉默以对。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是丹鸟的血就如同红羽一般炽热,凤隐鸣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另外三人对于引魂计划所展现出的漠然,仿佛牺牲任何人也无法停下他们的脚步。
真是荒谬,任逸绝对自己的性命都当做筹码,仿佛为了诛魔就能够泯灭人性,在他身上,凤隐鸣瞧不出半点恐惧与忧虑,仿佛生死对他毫无意义。
水夫人虽感伤怀,但始终没有打消这个念头,至于千雪浪……千雪浪……
趁着水无尘与任逸绝详谈记忆之中的事情,凤隐鸣忍无可忍地起身来走到另一边,他看向千雪浪,不必多言什么,不多时两人就已往外走去。
任逸绝顿了一顿,看了看他们二人身影,没有多说什么,转而继续跟水无尘谈起来。
“雪浪。”凤隐鸣欲言又止,他静静看着千雪浪的面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在意挚爱之人,本该是一种不需教导的天性,然而这份天性被千雪浪冰冷地束之高阁,任逸绝竟也欣然接受。
这实在是荒谬得不能再荒谬了。
认识千雪浪至今,凤隐鸣直到此刻才真有些许后悔,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事情,然而其中最没有必要的大概就属劝导自己心爱之人该如何去正确地爱一个人,去在意一个人。
不但荒谬,而且反常。就连凤隐鸣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觉得这不应当。
凤隐鸣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道:“我在带任道友上山时,你曾经对我说过,因为你仍是有情之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千雪浪回答得很平静。
凤隐鸣转过身去,他扶着一根伸出来的树枝,那树枝很柔软,像一条在空中游荡的蛇:“那你现在还是吗?”
“你为何……”千雪浪犹豫片刻,“会问这句话?”
“回答我。”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沉默令整座凤凰巢都压抑起来,凤隐鸣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放逐到无尽的虚空之中,他没办法看见千雪浪,因此难以确认对方是否还在。在这漫长的寂静之中,他有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曾经令他感觉到甜蜜的些许情感似乎都在此刻瓦解。
“现在仍是。”最终千雪浪道。
凤隐鸣骤然松了口气,手中的那条蛇没有扑上来咬他,只是温顺地随着他的手指摇曳,上面新发出一些软嫩的绿芽,很快就会长开,成为更鲜亮的花与叶。
“雪浪,你知道我为什么常常地揽一些麻烦在身上吗?”
千雪浪摇摇头,他从没感兴趣过,也很少质疑别人的选择,这种理解常常有两种说法,有时候是尊重,有时候也会在顷刻间转变为漠不关心。
凤隐鸣也不意外,他洒脱地笑了笑,将手指收回,又转过身来看着千雪浪,轻轻道:“丹鸟一族隐世已久,从没有死的忧虑,我当然也没有。”
千雪浪道:“我知道。”
“未知死,怎知生。”凤隐鸣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一件非常非常久远的事,这回忆久远到连他自己都几乎恍惚,“我第一次出谷时,认识了一位小友。”
千雪浪淡淡道:“小友?”
“不错,他才十岁,也永远停留在了十岁。”凤隐鸣顿了顿,轻柔地说道,“他的村子闹了虫灾,粮食颗粒无收,发生了许多……许多难以想象的事。”
千雪浪道:“不必勉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凤隐鸣终于回头来感激得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好,叫我相信你还是那个雪浪了。”
千雪浪当然没有笑,他只是沉静而平和地凝视着凤隐鸣,仿佛将那段时光重新拨弄了回来。
于是凤隐鸣也笑不出来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慢慢握紧了那根树枝:“我……我救了他,可其实并没有救下他。我瞧着他日复一日地虚弱,日复一日地衰亡,最终变得比我见到他时还要轻,还要瘦,最后他躺在我的怀中问了我一句话。”
千雪浪问道:“什么话?”
凤隐鸣的手越来越紧,紧到那根树枝已经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问:娘为什么不吃掉我呢?”
“我没能救下他,雪浪,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只是拖慢了他的速度。”凤隐鸣低声道,“许多事就是如此,许多人也是如此,看起来好像还好好的,实际上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一同死去了,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大铸师那样。”
凤隐鸣将这句话说得很小心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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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像生怕戳中千雪浪的痛处。
“所以我想更快一些,多做一些,哪怕只快一步,半步,哪怕……哪怕我不过是参与其中,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
千雪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莫名想起了岱海的那名金桂花妖,忽然道:“你因在乎他而心碎,而他也许正做着与母亲团圆的美梦。”
“是……我无法否认。”凤隐鸣苦笑了一声,“我后来常常说服自己,他不过是去陪伴他的娘亲,母子团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那当真是一件好事吗?死后轮回,固然是一种宽慰,可我遇到的那个孩子,再也不会出现了,难道不是吗?”
千雪浪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明白。”
凤隐鸣愣了一下:“什么?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
他流露出一丝近乎惶恐的困惑,担心自己在某种情况下无意地误导了挚友。
千雪浪道:“既然如此伤心,为什么又要继续做下去?你应当明白,你再快,也不可能赶上所有事,纵然丹鸟展翅飞得再远,也无法将天下囊括其中。”
这正是千雪浪至今最难明白的一点。
任逸绝为何可以轻易抛却自己的生命,师父又为何要为了这个苍生而奔波,冥冥之中,千雪浪感觉到某种东西牵连起任逸绝与和天钧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能感觉到,却无法看见,更无法触碰。
“噢……”凤隐鸣明白了,他的目光里忽然充满怅然之色,很轻柔地微笑起来,忽然提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雪浪,我问你,倘若你能够推算出和仙君的结局,能够知道自己如今对天魔的憎恨,能够让一切重头再来,你是否会选择阻止?”
千雪浪摇了摇头:“不会,这是师父的选择,我不会阻止。”
凤隐鸣的笑容没有变化,然而那种怅然之情却更浓了:“那你为何要恨天魔呢?”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千雪浪明白了一切,他说:“因为我亦心有不甘。”
“是啊。”凤隐鸣低低地叹息着,温柔地凝视着他,“也许是傲慢,也许……呵,也许是我更为贪心一些,我总想能够两全……我明白世间少有能够两全的事,可是谁又知道呢?”
千雪浪默然不语。
“就像那个孩子一样,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他会怎么选呢?”凤隐鸣低声道,“任道友……或者说人的计谋、智慧、大局的确是十分了不起的东西。然而真正令它们了不起的,我想绝非只是算无遗策或面不改色对待生死这样的本事,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千雪浪静静地瞧着他,给出答案:“是爱。”
凤隐鸣看着他,不知道模样是伤心还是高兴,他点了点头,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心,苦笑了起来:“我本还有一点点疑惑,如今想来你在无底深渊说得没错,你是真的明白,也是真的爱上了任道友,否则你绝不会懂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懂过。”
是吗?对凤隐鸣而言,他已经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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