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房了,狄琛本能地跟了几步,半只脚踩住投在地板的他的影子,但是不知缘由地没有追上去。
岑宴秋难得在十二点前入睡,狄琛夜晚怕凉,披了件市场淘的大花毛毯,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把手机开成静音。
正如陆今说的,岑宴秋现在已不再对他设防,那么重要的文件资料,还有那台笔记本电脑,统统大剌剌地扔在沙发上。
他将陆今需要的文件拍照发过去,又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
手机里的图片全部传送成功,但陆今还没回话。狄琛等得犯困,抱着毯子缩成一团,像茫茫雪地里的一块石头似的,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醒来以后,他连人带毯幻影移形,枕头被褥上满是岑宴秋的木头味。
周末岑宴秋不在,他带的学生今天请假,说和同学出去看电影,狄琛得以从流水线一般的日常生活中喘口气,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可能是激素之类的东西作怪,他睡得不太踏实,中途反复醒过几次,最后一次彻底醒来,窗外的天色接近黄昏。
手机屏幕上有一条陆今的最新消息,约他一小时后见。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砍掉了鼎诚的一条重要供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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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今近几次路面,气势越发张扬恣意,和第一次见面时游戏人间的浪/荡形象相去甚远。
狄琛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捧场地点点头。车厢是密闭空间,每一种气味被无限放大,他皱着鼻子,在空气中仿佛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很淡。
“你今天见过岑宴秋。”狄琛笃定地说。
陆今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他跟岑宴秋同床共枕那么久,更何况,他那里还有一瓶这个人的同款香水。
陆今倒没藏着掖着,承认得很快:“是,我见过。”
“今天的慈善晚宴,岑宴秋谈了一个月的合作方最终属意陆家。”他笑了声,“怎么样狄琛,满意这个结果吗?”
狄琛皱着眉不说话。
“你赢得不光彩。”
“怎样才叫光彩?”
陆今斜睨一眼。他的父亲陆建鸣资质平平,所有天赋尽数点在酒色和女人上,他和他商业联姻的妻子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认回陆家的八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都是他一夜风流的产物。
陆今就是其中之一。
他浏览花丛的父亲从不正眼看他,陆家虽然接纳他,却也轻视他。当年岑家的绑架案由他一手策划,是陆今递给老家主的投名状,可惜马失前蹄,以失败告终。
作为惩罚,他被陆家的权力中心排斥在外,异国他乡流放多年。
光彩不光彩的,有什么好值得在乎的?
陆今磨着后槽牙,挤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狄琛,我们合作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拍给我的照片会被我如何使用,你心里一点儿也没猜到?”
“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他总结道。
最后那句不* 亚于洪水猛兽,狄琛揪着指间的倒刺,随着陆今的话音猛然一拔,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陆今似乎意识到方才把话说重了,摸了摸鼻子,故作吊儿郎当地点了一支烟:“总之,不要忘了你当初说的话。”
又过几天,狄琛拿着崭新的病历本坐在等候区,四周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有她们事不关己一心打手机游戏的老公。
他给一个没有陪护的孕妇让了座,站在诊室外的走廊,大脑放空地看着叫号屏。这时,他脑子里忽然蹦出自己第二次见到陆今的情景。
那天他还沉浸在失去狄书惠的悲痛里,斩钉截铁地说,他要岑家,要岑沛铨血债血偿。哪怕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他也得拉上岑宴秋,让他们一起同坠火海。
可这个孩子是最大的变数。
狄琛从未想过,十几年前检查出来的“具备生育能力”并不是所谓的误诊。
男性怎么能怀孕呢?这件事比科幻片还天马行空。
叫号屏滚动出一个新的数字,狄琛推门进入相应诊室,拉开凳子坐下。
“叫狄琛是吧?”
医生眼睛盯着电脑,把口罩往下拉了拉:“你老婆哪里不舒服?”
狄琛第一次来,手脚并拢显得很拘谨。
他慢吞吞地说:“不是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年近五十的医生一边听着,一边扶了扶老花镜,脸上表情复杂。
狄琛描述的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因为迄今为止,世界上从未有过男性怀孕的案例,除非是具有两套完整器官的双性人。总之,有些医生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这样的病人。
狄琛接过几张检查收费单,工作日人多,他排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做完检查,但医生又下班了,只好等到下午两点重新排号复诊。
医生一拿到他的结果,凝神看了一会儿,缓缓道:“……有几个指标异常,来,你看这里。”
她点了三四处不对劲的位置,解释道:“这些可能导致胎儿发育不完全,有一定概率致畸。”
“你的伴侣呢?把他叫进来。”
狄琛摆摆手,温吞道:“他不在外面。”
“不在?”医生顿时有些火大,扬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他不陪你来么?我看你病历上的年龄填的二十岁,大二了?”
“大一,明年大二。”
医生失语地摁了摁太阳穴,说:“我的建议是,尽早终止妊娠。”
路边车辆匆匆,医院门口的抽烟路人数量不在少数,呛人的二手烟味伴着风飘过来,狄琛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
他猛烈地咳嗽着,胃里一阵恶心。早餐吃的是一包煎饼果子,配豆浆,中午一直在跑检查,没来得及吃饭,他右手扶着公交站牌,嗓子眼仿佛顶了个什么东西。
这孩子对他不好,狄琛心想。
母子连心,一想到“不好”两个字,他立马吐了出来,呕吐的声音吓走旁边同样在等车的路人。
有陌生人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好点没有,狄琛把那个人推远了些,语速飞快地说:“我还会接着吐的,千万不要靠近我。”
这下周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酣畅淋漓地吐了个痛快,食管残留着胃酸返流的灼烧感,任谁看到他现在的可怜样,都得说一句心疼。
吐完他打开医院的微信小程序,预约了下周同一个医生的号。
他也决定把手术选在那一天。
下午回家,他和岑宴秋在电梯口打了个照面。
“我记得你今天满课。”岑宴秋说。
他能将狄琛的课表倒背如流,否则前段时间也不会躲人躲得那么精准了。
其实岑宴秋最初背课表的目的不是这个,他只是想找出更多共同的休息时间而已,结果误打误撞,有了新的用途。
“我有事,请假了。”
狄琛知道岑宴秋的下一句一定是“什么事”,所以他扔掉腰上的斜挎包,站在玄关的昏暗灯光下,眸中光亮闪烁。
“今晚做吗?”
第63章 流产 像一只睡着的寄居蟹。
电梯门开, 两个人还没进屋,已经在门外吻得热火朝天。
狄琛眼睛睁得微微干涩,两只手放在岑宴秋肩颈上, 慢慢地,眼眶没那么酸了, 好像有液体溢出来,沿着眼尾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 将嘴唇晕染得湿润而苦涩。
这个生命周期无比短暂的孩子带给他许多痛苦的情绪, 像一只放大镜, 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把他开膛破肚,撕扯着让那些情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岑宴秋停下来看着他, 俊美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措的表情。
“你……”
岑宴秋刚开口就哑了嗓子,嘴唇抿了又抿, 像一个面对毕业论文没有丝毫头绪,临到死线对着文档打了个句号的大四学生。
这几年一直是狄琛迁就他更多。包容他的情绪、接纳他的发泄, 呆笨地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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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角色调换, 狄琛从前所做的那些,他都做不到。
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全部的精力用在应付林景宜上。这位说一不二的林女士正不断对他施压,逼迫他乖乖放弃一切听从家族的联姻安排。
他甚至不在意为什么陆今会知道鼎诚的内部报价, 为什么供货线会在这个关键节点突然断裂。
不重要, 都不重要。
都没有他再不有所动作, 立马就要逃离他手心的人重要。
隔了半天, 岑宴秋将那句话补充完整,苍白说道:“你再等等。”
他只是需要多一点的时间,另外, 决不妥协。
狄琛脸上的眼泪已经风干,狼狈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歪着头打了个喷嚏。他轻轻叫了岑宴秋一声,完后跟喝了假酒似的,很大胆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脾气很坏?”
起初还是同学的时候,是可以容忍的坏。而且他身边还有褚易,要是这位祖宗大发雷霆,也不至于他独自承担。
后来岑宴秋莫名其妙误会自己喜欢他,误打误撞地在一起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毕竟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三个人的。
狄琛的眼睛像两个幽深的漩涡,顺时针打着旋儿,长时间盯着看就能被催眠一般。
岑宴秋心脏无端跳了一下,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看在狄琛主动亲他的份上说道:“是有那么一点吧。”
“但我觉得也没有很多,一点点。”
见狄琛看着他不说话,他语气生硬起来,好像做了很大的让步似的:“好吧,很坏。”
“还总是需要被照顾。”狄琛接着说,“所有人都得顺着你的心意,做你认为对的事。你替别人下决定,却从没想过别人愿意不愿意、想不想要。”
他每一句话意有所指,哪怕语调温和,但在岑宴秋眼中和刀子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人迁就你了怎么办?”
狄琛舔了舔被咬红的嘴唇,“你还会一如既往地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岑宴秋敏锐地嗅到了他话语里的潜藏含义。
没有人迁就他?
重点不是不迁就,是“没有人”。
“我没有要求你迁就我,狄琛。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生气了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地任由我生气。我有逼迫过你吗?你说我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但你有告诉我一丝,哪怕一分你的不满和不情愿吗?这不公平,狄琛,我只是一个初学者,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期望我能无师自通,这完全不现实。”
以上一长段话,岑宴秋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晚上他把狄琛赶去主卧,自己一个人睡在铺着大花毛毯的客房,翻来覆去地失眠一整晚。
到了约定手术的那天,狄琛找辅导员批了一整天的课程假条,提前一天交到冯康手里拜托他第二天转交给相应的老师。
医院的消毒水味有些刺鼻,耳鸣和眩晕感犹如赶也赶不走的蚊虫,在他周围萦萦绕绕。
进手术室之前,他给褚易拨了通电话。
那头不到三秒接通,传来褚易兴奋的声音:“Good morning,honey!”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
狄琛变轻松了些,说:“前阵子在忙,很久没和你聊过天了,想问候你最近好不好。”
“有你记着兄弟的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呜呜呜……”褚易在电话里假哭,说他这一周在英国陪林燕辞购物,伦敦这个鬼天气,从早到晚阴着天,饭菜还难吃,他巴不得早点订机票回国。
护士看到狄琛在打电话,无声地朝他比了个手势,狄琛对她点点头,和电话里的褚易说:“你回来那天告诉我,我下厨为你做一顿接风宴好吗?”
褚易连着说了三个“好”,叮嘱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通话结束,狄琛把手机静音塞到背包,最后检查了一遍保温杯的盖子是否严实合上,跟着护士走进手术室。
手术台正上方的灯像摇摇欲坠的太阳,有些刺眼地悬在他头顶。
狄琛长久地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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