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
宋步苒唤着哥哥,委屈得不行。
——
腊月二十九,一早林清便在隋瑛陪同下,撑伞在运河河堤上等着了。两人均是一袭二品官员白兔毛毛领朱红锦缎面狐裘披风,共撑一把黛色油纸伞,伫立在青黑色河堤之上,雪如鹅毛,洋洋洒洒。两人相顾无言,只是盯着飘渺河面,面容肃穆。下人们整齐候在一边,垂首静默,也无言语。
这幅场面,如同一副幽静画卷,赏心悦目。
不过片时,又有两人走进这画卷当中。
少女的鹅黄色披风在三道朱红中很是显眼,带来些许活泼气息。宋步苒从程菽伞下犹若小兔般跃出,直朝河堤边奔去。
“迟迟,小心地滑。”程菽下意识地喊出声,这才看到林清和隋瑛脸上都现出微笑。
“这孩子,不让人省心。”程菽找补般地解释了一句。
林清却摇头,“宋小姐如今十七了,也是到了出阁的年纪。”
“被宠坏了,心性还是个孩子。”程菽无奈道,眼底却盛着欢喜。
“这还是我回京后过的第一个年,本还预备着请陨霜前去一聚,可如今绵绵、迟迟都在,陨霜今年便不要再一人待着了,就陪陪你这两位学生罢。”隋瑛笑着,拍了拍程菽的肩。
“只看知止如何,我这个做老师的,这些日子实在放心不下。”
“何止是你。”隋瑛牵了林清的手,握在胸前,“这位老师也是呢。”
见隋瑛毫无避讳,林清红了脸,想抽出手,奈何隋瑛握得紧。
“怎的手这么冰?”隋瑛关怀地问道,“回府后给你熬点姜汤。”
“在山……”林清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轻轻掠过程菽,程菽却是神色不变,轻挑眉梢,只当寻常。奈何那迟迟在河堤张望一番无果,回首便看见这吏部、兵部两堂官牵紧了手,谈笑言欢。
少女瞪大了眼睛,她又是个没大没小,管不住嘴的。
“原来如此,你俩是一对儿!”她惊呼地捂住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程菽连忙呵斥,“迟迟,不可没分寸!”
林清羞红了脸,背过身去,隋瑛却笑得粲然,看了一眼程菽,道:“何须呵斥迟迟,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宋步苒吐了吐舌头,又跑回边上去了。
手被人握着,林清是面上羞涩,心底却是欢喜。一想到待会便可见到萧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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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笑得清澈,眉眼弯弯,纯善温良,叫程菽都多看了几眼。
他从未想过,这林见善还有如此一面。
内心啧啧不停,这时,远方传来铃声叮当,船艏破开雪幕,现出运船庞大身躯,船夫们挥舞手臂,吆喝阵阵。
所等之人,终是回来了!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更祛一卷去云桥
那运船甫一进港, 林清等人就马不停蹄地上了船,林清先是寻了萧慎,见他半躺于榻, 气色红润,已是恢复了大半,这才安下心来。此际再也顾不得君臣有别, 他握住萧慎的手,半晌没说出句话来,欢喜笑着,眼眶却发了红。
“让老师忧心了。”萧慎愧疚不已,拿了帕子给林清揩泪, 林清却接过那手帕,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说自己失态,让王爷笑话了。
“老师, 何必这么说……”
身后的隋瑛搂了林清,望着萧慎笑道:“殿下莫见笑,你这老师这段时日为你忧心得很, 茶饭不思,臣是怎的都劝不动, 如今你平安回来,我们也是放心了。”
“谢过隋师。”萧慎只当看不见隋瑛搂住林清的手,这一回, 他是真情实意地感谢, 道:“若不是您派的那些人手,我怕是要……”
隋瑛宽慰般地摇了摇头,俯身道:“别说丧气话, 说了叫你老师伤心。”
几人还想多说几句,就听外面通报,说是司礼监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来了,要接岐王去皇宫。听闻此言林清更是高兴,说圣上爱子心切,可得好好表现。
萧慎也是涨红了脸,点头道:“定不负两位老师。”
话语方落,那掌印太监姚然便领着人上了船,乌泱泱的一群紫衣太监后,北镇抚司的几名千户簇拥在倪允斟身周,皆是气势凛冽,肃穆庄严。
姚然向林清、隋瑛致意,便上前去给萧慎行礼了。隋瑛和林清则给太监们、锦衣卫让出了道路,退身向后,站在了船舱一边。
只是倪允斟面无表情走过林清面前时,他很难做到目光毫无偏倚。
只有一瞬,他不经意间看向了那人。
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却视线相触,如机杼上突然断掉的一根纺线,嘣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此刻碎掉。倪允斟知道,那是他的坚持,他落败了。
落败在这分明对自己毫无情意,只有邀约的眼神中。
他甚至站在隋瑛身旁,却那样渴求地凝视自己。黑曜石般的深眸中沉着千百万种情绪,却无一份是爱意。
可自己却如此心动,不禁怀念起熏风阁里的茶盏,还有那时常被握住的手腕。
懊丧让倪允斟的面色铁青,他带着锦衣护送岐王回宫,思念却留在原地,延伸攀附,去往了不该去的地方。
——
除夕将近,除却那牢狱里瑟瑟发抖的陈泽和忐忑不安的太子外,这顺天城里,虽有人心情不佳,但好在还能过个安生年。而有那么几处,却是人间别样清欢,热闹非凡。
林隋两府相聚于林府,这林府素日里不说冷清,也是素雅别致,从未有过如此接地气时刻。瑞雪未消,寒梅绽放,除旧岁,写新符,扫前庭,点香火,府门前,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夜空之下红光明艳,照亮那几名放烟火放炮竹的长随。
到底是少年,韩枫和王朗玩着几枚炮竹不亦乐乎,主子们也就由他俩去了。府内,隋瑛和林清两人好似粘在一起,白日待在书房,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听到欢笑阵阵,再加几分欲拒还迎的嗔骂,而后又是书架忽地倒落发出巨响,仆人们担忧敲门去问,却传来故作镇定的“无事”回答,接着便是长衫绕书,一盏黄铜灯台映照出莲藕似的白/腿,足尖指天,在镜面上晃出悸动的痕迹。
涔涔汗水,染尽摊开的书页,落在“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茑”;又有几缕青丝,纠缠缭绕,指向“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冰琼晓露踪”;更有掌心相扣,指尖时而紧绷时而舒展,摁在“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当真是“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隋瑛好似不知疲倦,攻城略地,林清迷离眼半睁未睁,神思混沌,只知晓搂着人脖子,一次一次入至境。
待到黄昏时,才被人抱了浴桶中,洗净后换了新衣,是一袭鎏金正红长袍。
“过年,我们都要穿得喜庆些。”
隋瑛蹲下身,为林清穿上皂靴,见林清依旧神态眇眇忽忽,惝恍迷离,半躺于榻,便知道方才将他折腾得狠了。
“开了年,定是要向圣上求旨,寻一名太医给你瞧一瞧。”隋瑛起身在林清额头上吻了一吻,便手持灯笼,牵着他走入长廊,去西厅用年夜饭。
雪映月色,灯笼在风里摇出两人身影,冷风一吹,林清才逐渐清醒。
“我的书!”他一声惊呼,立定原地,而后便咬唇,一拳拳捶打在隋瑛身上,“坏人……以后不准……!”
这拳头软绵无力,没出几下便被捏在了手心。
“今年的爱就做到此了,我保证。”隋瑛坏笑道。
林清又羞又怒,“不到两个时辰,就明年了!”
“是啊,不到两时辰就明年了。明年的爱,你我继续做。”
“你……”
“不愿?”隋瑛凑近,咬着对方耳垂道:“可是晚儿说的,床上可不论君子和小人。哥哥做了一辈子君子,就想在晚儿这边做一回小人。”
刮了刮林清鼻梁,端详这嗔怒下的明艳面容,隋瑛心底化开无限柔情,只有在自己面前,这人才会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心性,会发脾气,会撒娇,会怨怼,也会尽情去爱,去享受,去放松。这究竟是谁的殊荣?
暧昧长叹,真是不知该如何去爱这个人,只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纵使是天上月,这人只说一句要,他也会想尽办法为他摘下。
当初自己怎能忍这么久?分明这情一辈子、两辈子、千百辈子都不够。
月明中天,雪落纷飞。
程菽也和他一般想,自己怎可忍耐孤寂如此之久?
望着眼前还不能随意下地只能坐在一樽楠木轮椅上的宋知止,又看向趁着哥哥行动不便便故意在他面前又跑又跳闹腾个不停的宋步苒,程菽无奈摇头,笑着抿下一口茶。
“老师,你管管他!我如今这副模样,她竟是毫无伤心,还如此逗弄我!”宋知止一脸委屈,恨不得程菽抓了宋步苒,用戒尺给她几下。
“谁说她不伤心?迟迟可是……”
“没有!”宋步苒慌忙打断程菽的话,“谁担心他了?我是担心他不回来,谁给我钱花?”我已经抠抠嗖嗖过了好长时间的紧巴日子了,哼!”
说完,宋步苒头也不会地就跑出屋外。
“府里吃穿用度都是够的,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宋知止一愣,连忙看向程菽,“老师,她没找你要钱吧?”
宋知止漂亮的脸蛋哭丧成一团,若是宋步苒找了程菽要钱,他这张脸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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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地儿放了。
程菽摇头笑道,“迟迟是嘴硬心软,你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走罢,她说要在院里玩烟火,我推你去瞧瞧。”
“老师,这些日子,让您担忧了,那第三船银子……”
“知止,大过年的,何必说这些话呢?”程菽笑着摸了摸宋知止的头,“你做得很好了,为师很放心。只是你心思不要太重,瞧你妹妹,要像她那样……”
院中雪地里,少女和丫鬟们嬉戏着,你推我我推你,都是不知该谁去点燃那引线。最终还是宋步苒站了出来,扬起高傲头颅,接过一柄炭火,撞着胆子引燃。引线方冒出点火星,少女便惊叫一声跑开,霎时银光升腾,若葳蕤灯树落下千光,绽放百万枝花焰,如梦似幻,惹得雪光潋滟,连明月都黯然失色。
顿时小小庭院夜明如昼,银白火光照影众人面庞,程菽闪烁双眸中,少女绕着烟花拍手、嬉笑,裙裾灵动,青丝翩飞,那纯粹笑容,竟不由自主牵引他心旌。
他想,自己是该多看一看这一年没多少回的烟花的。
可他第一觉得,移动目光,竟是那样难。
是的,那样难,顺天城的另一边,也有人与他发出同等感想,为何与他见上一面,竟是那样难。
苦守落云苑几个月,沅儿早已消瘦得不成模样。金瓜心疼他,时常好言相劝,多吃点饭,长高些,才能更讨王爷喜欢。
可那天,平常乐呵呵的金瓜却哭了,他去了落云苑,告诉沅儿,王爷遭到暗杀,命悬一线。
沅儿这才恍然昨夜所做的噩梦为何。
两人相守哭了一夜,翌日金瓜对沅儿说,他们两人都是苦命的,无论日后如何,他认定了沅儿这个朋友,因为他对王爷是真心的。
第一次,沅儿反问,那王爷对我是真心的吗?
金瓜抿了抿嘴,说当然是真心的。
那为何连这院子都不让我出?沅儿不明白,他多想去看一看归鸿阁,他听下人说,那是王爷下榻的卧房,还有云栖苑,那是王爷最爱待的地方。
金瓜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萧慎一回府,激动地哭了一阵,便旁敲侧击地提起那沅儿来。
“几个月,日日夜夜地念您呐。今儿个过年,您就……”
萧慎眉头一皱,心底便生出好些愧疚来,连忙道:“你把他带过来罢,只是,别叫人瞧见了。”
金瓜领命去了,不久后,沅儿终是站在了他日思夜想的归鸿阁里。
“殿下……”
沅儿冲上去抱住萧慎,萧慎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却依旧露出笑容。
“殿下,你?”沅儿哭成泪人,“您竟受伤至此,我,我……”
“不要哭?今儿个过年,不要哭。”
萧慎此际心中充满柔情,望着沅儿也是心绪难平。他清楚知晓自己这几个月在外时常念及的人不是他,却在看到他时,也生出真情实意的欢喜来。
也许是因为节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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