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不必当真。
曹殊眉眼含笑,心中却感到无比讽刺。
坐在一旁的曹望垂眸不言,他怒气不停上涌,却只能竭力克制着, 悄然攥紧拳头,暗忖道要是曹承在,怕是早就忍不住了。
季惟坐在正堂,他说了半晌的话, 便觉着有几分口渴,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
待他放下茶盏,言语间提及曹松去世时,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
他哀叹一声:“听闻前些日子你父亲去了,我得知这个消息都不敢相信,溪川,你父亲是个好官,可是……”
季惟话说到一半, 便不再说了。
陈密致升任崇州知州三年,治理却不佳,将崇州搞得乌烟瘴气的,季惟不是不知晓,却碍于陈密致的官威只能选择隐忍。
“父亲缠绵病榻三年,他去了也是解脱。”曹殊笑意敛起,他蹙眉,眼底一片冷然。
曹望倏然想起曹松,他双眼微微泛红,心中难免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
那日曹松去世时的情状历历在目,他忘不了,曹殊同样也是如此。
季惟闻言面带愧色,他开口致歉当日并未到场,接着长叹一声,像是沉浸在曹松去世的悲痛之中。
曹殊十分清楚季惟此言并非真心,是顾及着当年曹松的提携之恩,他现下作此情态,免得叫外人觉着他忘恩负义,只是如今曹松已离世,装得再悲痛也于事无补。
曹家兄弟二人明知季惟虚情假意,却不能拆穿,心中自然是憋着一口气,但今日他们登门的目的不是倾听季惟的虚假之言,而是为了季蕴,遂不能当众撕破脸。
曹殊在前厅中坐着,心却时刻牵挂着季蕴,他掀起眼帘,目光幽幽地扫了季惟一眼。
倘若不是为了季蕴,他定不会再登季家的门,同季惟在此处虚与委蛇。
季惟见曹殊和曹望抿唇不言,他清了清嗓子,敛起面上的悲痛,重新换了副表情,疑惑道:“我倒叫你们兄弟二人伤心了,对了,今日你们二人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曹殊和曹望对视片刻,知晓季惟这是坐不住了。
“伯父,冒昧登门,是晚辈失礼了。”曹殊不疾不徐地起身,作揖道。
“总归是季家对你不住,你若有任何难处,不防直言,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季惟正色,他伸手摸了摸胡须,语气诚恳地说。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地抬头,淡定从容道:“伯父现下定为近日晚辈和三娘子之事而烦恼,故而今日不请自来,为您了却一桩烦心事。”
“何出此言?”季惟故作惊讶。
“不瞒伯父,晚辈对三娘子确有情意,还望伯父能准许晚辈见她一面。”曹殊垂眸,他的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不卑不亢地说。
“这……”季惟眼神闪烁着,他面露犹豫,继续道,“季家家风严谨,蕴娘这丫头性子倔强,为了你竟不惜顶撞长辈,现下正跪在祠堂悔过。”
“都是晚辈的错。”曹殊目光微动,他眼底闪过一抹焦急之色,再次作揖道。
“方才你说要帮我了却这桩烦心事,或许你见她一面也好,帮我去劝劝她罢。”季惟打量着曹殊,出言试探道。
“伯父误会了,晚辈所言并非此意。”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抬头直视着季惟,不紧不慢道。
“那你是何意?”季惟皱眉,眼神带着几分疑虑。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随即从他的手中接过锦盒,含笑道:“请伯父看过此物,您便会明白。”
季惟心下狐疑,他见曹殊故弄玄虚,遂低声命小厮将锦盒拿过来。
小厮点头,他从曹殊手中接过锦盒,疾步走至季惟的面前,慢慢地打开来。
季惟朝着锦盒看去,下一瞬就瞧见其中摆放的玉壶,登时就愣住了。
玉壶雕刻精致,通体白玉无瑕,可见其不俗,隐约透着一股冰清玉洁的美感。
季惟未料到曹殊居然将此物拿了出来,他的脸色微变,惊得站起身来,附身细细打量起锦盒中的玉壶,忍不住唏嘘起来。
这么年过去,曹家分崩离析,却没想到还将玉壶保存完好,想来还是对曹季两家的情意重视的。
“看来伯父认得此物。”曹殊将季惟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抿起一丝微笑。
“那是自然。”季惟不假思索地说。
此玉壶是季老太爷还在世时亲手赠予曹家的,季惟哪敢不认得,今日曹殊登门,他是万万没想到会将玉壶拿出来,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曹望暗自哂笑,开口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当年季老太爷为表两家交好的情意,遂将此玉壶赠送祖父,想必当日情形伯父还记得。”
季惟哑口无言。
“当日伯父为保全季家,故而退亲,晚辈能理解,但今日晚辈拿出此物不是想为难您。”曹殊望着季惟,他眉眼柔和,声音却沉静有礼。
“那是……”季惟略微迟疑。
“一是为提醒伯父季家当初的承诺,二是为了季三娘子,您定然清楚。”曹殊眸光一暗,温声道。
“我明白了。”季惟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思及离世多年的季老太爷,心有顾忌不好再多说什么。
季老太爷生前重视与曹家的情意,若是他泉下有知季惟当年所做的亏心事,定会气得爬起来,所以季惟这些年来一直心有余悸,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到了下面无颜见季老太爷。
曹殊见季惟有所松懈,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溪川,长川,我就同你们说实话,当初退亲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你当日那般气恼,我也不敢再提,你既要见蕴娘,稍后我命人待你前去便是。”季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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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沉了下来,叹道。
“多谢伯父。”曹殊作揖,淡然一笑。
言罢,他掀袍重新坐下。
小厮小心翼翼地将锦盒阖上,交还给曹望,便退了下去。
“既有当初玉壶之情,季家不是言而无信的,自会遵守当年的承诺,可蕴娘是季家的女儿,她的身份不同往日,你自然清楚,她外家舅父现今官位颇高,虽今年外放至宣州,想来有官家的宠信,任期一过便会重返东京,他若知晓此事的话,季家也不好解释。”季惟分析道。
“晚辈知晓。”曹殊的神色愈发郑重。
“听闻你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了?”季惟语气缓和地问。
“是。”曹殊掀起眼帘,缓缓开口道,“晚辈不日便要进京,只是心中不放心三娘子,还要多谢伯父成全。”
季惟抽回目光,不由得暗叹一声,当初他对曹殊是满意的,因曹殊还未弱冠便得功名,又是曹老太爷钦定的曹家继承人,季家得了这么好的姑爷,季府上下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可天意弄人,曹家上贡的药斑布触怒天颜,雷霆震怒之下,竟连曹殊的功名一并抹去,季惟实在舍不得将季梧嫁过去受苦。
但季惟也没想到,按理来说曹殊逢此大难定会一蹶不振,但他却没有就此沉寂,纵是珠玉蒙尘,也不掩其光,他在此次药斑布比试大放异彩,不由得叫人回忆起曹家当日的辉煌来。
曹殊眼睫轻垂,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他今日登门并非是原谅季惟当日的羞辱,而是为了季蕴,他看准季惟沽名钓誉,定然会为了坐实自己孝子的身份,咬牙认下当年的玉壶之诺。
季惟同曹家兄弟二人交谈片刻,他面上疲乏不堪,知晓曹殊的来意,不然也不会拿出季家所赠的玉壶。
他吩咐小厮稍后领曹殊前往祠堂,随即站起身,叹道:“老夫还有事,两位贤侄自便。”
祠堂内一片安静,香炉的轻烟袅袅地散开来。
季蕴昨夜没歇息好,她双眼疲倦地跪在蒲团上,思及书院之事,难免烦躁起来。
“娘子,二大娘子已命人去书院告假了,您别担心。”云儿瞧出季蕴眉眼间的不耐,出言宽慰道。
“话虽如此,伯父一言不合就将我带回,实在太过失礼,叫吴老先生他怎么想?”季蕴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郁气,叹道。
“娘子,您别放在心上。”云儿轻声道。
季蕴膝盖上隐隐作痛,她被困在此处更是什么都做不了,遂越想越焦急,攥起腰间的酢浆草结,用力地掷了出去。
云儿吓了一跳,她瞥了一眼面前庄严的牌位,脸色微白道:“娘子,这可是祠堂,您千万别胡闹。”
季蕴倔强地别过头去,她抿唇不言。
云儿见季蕴闹脾气,她有些无奈地走过去,将浆酢浆草结拾了起来。
就在她打算回去的时候,祠堂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接着大门徐徐地打开了。
云儿循声望去,她见到来人后,顿时一惊,讶然道:“曹郎君?”
第107章 第 107 章 相思赋(七)
云儿眼神一亮, 她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蘧然道:“曹郎君,您怎么会, 娘子, 曹郎君来了。”
话音刚落, 季蕴立时回头望去, 便遥见曹殊果真站在祠堂门口。
他眉眼清疏, 长身玉立, 身着青色的襕衫,在日光下犹如一颗温润的软玉, 透着淡淡的光华。
“曹哥哥……”她不可置信地凝望着曹殊, 喃喃道。
隔着一道门槛,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好似世间万物都停止,唯剩下他们二人。
温和的日光倾斜在他颀长的身影上, 如同身踱金光的神仙,清冷慈悲,拯救她于危难。
曹殊瞧见季蕴跪在蒲团上,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他的心顿时就像被揪住了一般, 带来刺痛的感觉。
门外看守的小厮见状,他颇为自觉地退了出去。
曹望瞥见小厮悄然离去, 暗道想必曹殊见到季蕴后会安下心来。
他轻声说:“溪川,你既有话同三娘子讲,我就在外头,不打搅你们了。”
“好。”曹殊颔首。
言罢,曹殊眉眼难掩焦急之色, 疾步踏进祠堂,走至季蕴的面前。
季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怔怔地注视着曹殊走了过来,他温润的面容愈来愈近,每走一步就好像踏在她的心间上,她的心怦怦直跳,纤细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曹殊在牌位前站定,他身姿板正,对着季家的列祖列宗轻轻一拜,以示尊敬。
“娘子,曹郎君,奴婢先出去。”云儿颇为激动,她不知曹殊为何能进入祠堂,转念一想二人定有话要说,自己在此处恐会打搅,便笑道。
曹殊闻言点头,他抿起一丝微笑。
云儿瞧着季蕴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殊,她忍俊不禁,慢慢地退了出去,伸手阖上祠堂的大门。
她转身,便见曹望正站在不远处,遂朝他盈盈一拜。
曹望瞧见云儿,他颔首示之。
祠堂内只剩下季蕴和曹殊两人,一时陷入了安静之中。
季蕴神思恍惚,她眼如秋水,直直地注视着曹殊,迟迟没有回过神,暗忖自己许是在做梦,不然曹殊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祠堂。
曹殊缓缓蹲下身,他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蕴娘,我来了。”
“曹哥哥,真的是你?”季蕴面露困惑,她意识到曹殊当真在她面前时,心潮起伏不定,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我不是在做梦罢,你怎么会来?”
“是我,不是做梦。”曹殊眸光温和,轻声道,“我方才去见了你伯父,他叫我来看看你。”
“那你……”季蕴慌乱无措,她蹙眉,逐渐冷静下来,欲言又止道。
季惟现下定对曹殊厌恶至极,他为何会那么好心地准许曹殊来见她?
莫非是要曹殊劝她……
不,绝无此种可能!
曹殊并不知季蕴的心思,他瞥见她脸庞上隐约的巴掌印,眼底闪过一丝心疼,抬起修长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指尖止不住地颤动,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她。
季蕴愣住,她静静地感受到他的抚摸,不由自主地在温热的手心蹭了蹭。
曹殊的心登时柔软下来,他双眼泛红,颤声道:“蕴娘,你受苦了。”
“什么受苦不受苦,我不觉得苦,我好歹是家中的三娘子,不会如何的。”季蕴鼻头微酸,她别过视线,挤出一丝笑来,小声道。
曹殊用力攥紧手,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忍耐不住,缓缓地将她揽入怀里。
季蕴环住他,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头,难免替他担忧起来,颦眉道:“曹哥哥,你身子还未好全,郎中不是说要你多歇息,你为何会过来?”
“你因我受罚,我如何放心得下?”曹殊敛眸,涩声道。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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