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鸿圆寺累得团团转,先是走了一趟作法的流程,再在住持的引领下,往汇福灵池去,掬了一捧说是喝下后能护佑加身的灵水,旋即在巧舌如簧的极力推销下给菩萨捐了个金身,最后顺带去了一趟乔子惟所说的桃花树,细数了一番泥地里深埋的女儿红的坛数,计算该偿还的款项,这才得以回程。
难怪这世上皈依神佛者甚众,别说,这一趟神神叨叨地走下来,云湄心里还确实安定了不少。
回到住处,她揣着第一炉头香的香灰,还有一瓶子情莹莹的汇福灵水,开始思索怎么见到许问涯的面,让他依照最后的程序,喝下掺了香灰的灵水。
想着想着,开始叹气。
别说连哄带骗地让他喝下这玩意了,云湄深知,她眼下的现状是,连见上他一面都很难。
“阿娘!”绥绥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只扯扯她的衣角,见她垂头,指了指脸蛋、鬓角的地方,“阿娘脏得像花猫。”
云湄这一天下来兴兴头头,连整理仪表都忘了,踅身瞄一眼,就见自己右脸脸颊上不知道哪里沾惹了灰扑扑的香灰,髻里的簪子、鬓边的珠钗,也松散在纷乱的青丝里。
她见状失笑,又听绥绥身上传来饥饿的腹鸣,便随意扶了扶簪钗,大发慈悲地先解决女儿的问题,“阿娘给你做面吃,怎么样?”
绥绥双唇翕动,有点不大赞成的样子。
她娘什么都会,什么都一点即通,就是不知为何,唯独做起饭来……
很难吃 。
但是她不敢说,乖巧地颔首道:“好。”
云湄便将她抱去了厨房。
绥绥被她放在小杌子上坐定,撑着小手支颐,歪起脑袋看她忙来忙去,没多久便开始犯困。
云湄将将挽上襻膊,正在炒制盖码,余光见女儿打起了哈欠,不由动作微顿,瞄了一眼为时尚早的天色,回过身来,古怪地打量着绥绥。
绥绥的作息被调养得十分稳定,惯来早睡早起的,顶多午休时贪半柱香的懒,其余时辰不至于常常犯困。
然而,云湄发现女儿最近这段时日,犯困的时间点堪称乱七八糟。
绥绥被她看得正襟危坐起来,瞌睡虫顿时飞去了天外。
不过来自母亲的威慑,是自小定型的,没多会子,绥绥便被看得不打自招了:“阿爹带我玩。”
云湄纳罕极了,没空当去纠正她的称呼,只顾疑问道:“我几乎一整日都在你身边,他哪里来带你玩过了?”
绥绥不敢看她,小手不住地搓着膝头,支支吾吾地闪躲着道:“天、天黑的时候。”
云湄匀了口气,“你是说半夜?”
绥绥咬着唇瓣点点头。
云湄听得讶然,一时十分失语,戳在锅里的勺子都忘了动。
“因为你们吵架,”绥绥觑了觑她千变万化的脸色,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灵机一动,转移矛盾道,“他才这样藏头露尾的。”
云湄听了,气愤之下忽而失笑,也不知道绥绥究竟打哪儿学来的词藻。
藏头露尾。
——许问涯还不至于这么幼稚吧?
他兴许是最近冗务繁重,归来得晚,又不想失去将将才与绥绥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这才如此。
夜半出门寻欢作乐,这一大一小可真能折腾。
难怪绥绥这几日晨间起身,都是一副兴兴头头、意犹未尽的模样。
云湄生气之余颇为无奈,是以,没有发作。
她将码子炒好,旋即注水,趁热下面,没消多少功夫,便舀出来装碗,推到绥绥跟前。
绥绥已经学会了拿筷子,但这一碗面,还是被她吃得很艰难,磕磕碰碰的,战线拉得老长,面都坨了,才吃掉一小半。
云湄并没有往厨艺方面怀疑,只操心地问:“不是教了你怎么拿吗?怎么又不会了。”
绥绥复杂地瞄了她一眼,不敢说真话,思忖片时,童言童语地搪塞道:“困困,拿不住。”
云湄便开始亲手喂她。
绥绥欲哭无泪,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张开嘴巴接,然后食不知味地咀嚼。
就这么捱了半晌,绥绥眼珠一错,透过半开的窗扉,在远处廊道的阴影下发现了救星,匆忙转移话头,抬手指去:“阿爹回来了!”
云湄手中一顿,循着她指尖所向,扭头看去,只惜外头除了春夜泛滥的牛毛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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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
大失所望,她敛回目光,垂着眼睛,无意识地拨弄着碗中成结的面条,嘴里嘟囔:“……你混说什么呢,快吃!吃完睡觉。”
***
许问涯风尘仆仆雨夜晚归,入得中门转进连同内外院的游廊,原是要往书房整饬公文,走至半途时,余光却在昏昏沉沉的雨幕之中,捕捉到了一泓澄黄的温馨灯影,不由驻足,循迹眺望过去。
就见远处的角房里头热烟蒸腾,昏黄的微光映在窗户纸上,仿若晦冥风雨之中的一点温暖明灯。
两扇窗子半支着,间隙里泄露出流淌的裙裾之影,顺着裙影往上瞧,她双臂之上的襻膊束得紧紧,正探手搅和热汤,发髻不知缘何,有些歪扭,侧脸还沾着薄薄一层灰影,似是随手擦了一道,便任之不管了。
亦步亦趋缀在后头的翘帆见状,立时出来喋喋不休地发挥一番,将云湄借助他的力量轻松飞跨阶梯,添油加醋地烘托渲染成了云湄漏夜爬起来,睡眼惺忪赶至鸿圆寺山麓,虔诚地一级一级攀跃千步高梯,最终感化住持与上苍,求得外子福泽庇佑,诸事安康。其用词万般宏伟壮烈,充分地突出了女主人公之切切心肠,之深情万种。
雨帘层叠倾斜,满世界湿冷阵阵,角房透出的温馨黄光却始终明亮稳固,仿若矗立于晃荡海域之中那一盏引人心向往之的灯塔。
许问涯听着翘帆的夸大其词,站定片刻,黑眸之中倒映着黄澄澄的灯光,眼睫微动,在侧颊投下一片密实纠结的影。他的步子,却没有转弯的意思。便如此停顿少顷,随即拂袖踅身,仍旧往书房行去。
翘帆没法子,自觉仁至义尽,闹别扭的人,一时半会儿拗不过来,不是底下人三言两语便能劝好的。
云湄那厢伺候完绥绥吃面,又带女儿净手净脸,擦洗身子,待得熄灯上榻时,思忖片刻,打算今夜抱着绥绥睡,抱紧些,也省得半途被拐走,她这个当娘的还没有半分察觉。
正思考着这么个抱法,能让绥绥不受难,外头便传来了敲击窗沿的声响,是翘帆。
云湄心中一动,匆匆下榻,反手回身掩了帐子,便紧赶慢赶地趋步走近窗台,隐约有些猜想,“你们大人回来了?”
翘帆点点头,道:“白日里那住持不是说,香灰水要早些喝吗?不然就难灵验了。”
云湄很有些为难,沉吟须臾,询问道:“你适才观察……你们大人看起来心情如何?”
翘帆闻言,闪躲地摸了摸鼻子。
云湄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她叹气,复又想了想,只得道:“你下去歇着吧,余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半刻钟后,云湄揣着头炉香的香灰与汇福灵水,绕去了书房侧面的月台上——从这儿能看见许问涯投在桃花窗纸上的影。她在外头盘桓着脚步试探片刻,里头果然依旧纹丝不动,他垂落的长睫始终朝着手中的公文,间或提笔沾墨,总之全程心无旁骛,似乎对她的脚步声闻所未闻。
看这样子,是别想能打上照面了。
云湄没可奈何,思来想去,只能弄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早便设想过这种情况,是以,白日里特特儿问过那住持,倘若不喝,如何奏效。住持看在她为菩萨捐了金身的份儿上,好耐性地回答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说是点在眉心、涂抹于周身几个穴道上,勉强也可以。
云湄心想,横竖具体也没说,涂在哪几个穴位,那脚底也算涂吧!
于是她端着苍灰色的灵水,绕回书房门口,敛着裙摆矮身下去,微微倾倒碗口,在里头之人踏出门槛的必经之地,均匀地来回洒着。
不承想,就是这做贼似的空当,跟前那道始终闭阖得连蚊蚋也钻不进去的门缝,恰在此时,忽地吱呀一声,淌出了一隙微光,紧接着,大亮起来。
他的侧影投出,将她鬼鬼祟祟的姿势全数笼罩。
第103章 冠妻姓(二十三) 男主恋爱……
空气静默一瞬, 不待云湄抬眼细瞧,许问涯便提步走开了。
云湄忙不迭拂裙起身,亦步亦趋地缀着他的步子, 随他疾行在夜色里, “你去哪?”
起先他照往常一般, 不乐意搭理她,还是云湄一迭声追问了好几句, 许问涯才开了金口,对她吐出了连日来的第一句交流, 语气冰冷,十分言简意赅:“沐浴。”
话音将落, 足下的步幅愈加大了, 云湄险些追不上, 跌跌撞撞,跑得袖带当风,裙裾猎猎。
好不容易得来的照面机会,云湄实在不愿意就此放弃,于艰难追逐中思来想去, 末了咬咬唇, 舍得一身剐, 提议着说:“我还欠着你九次呢,我来侍奉你沐浴吧?”
这是多豁得出去的邀约啊, 奈何他竟然置若未闻,仍旧不理不睬的,疾行的侧影冷峻极了。
从前二人同行,许问涯很是迁就她的莲步轻移。现下情况大不相同了,云湄这段时日充分地感受到了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眼下,便体现在使人难以追踪的大步流星之
中。
云湄没多会子便气喘吁吁,脑子里不间断地斟酌着字句,一时没注意到脚步的平衡,不经意绊了绊,匆忙扶住廊柱,余光里是他下意识伸过来的手,很快便撤开了,仿若深沉夜影之中一闪而逝的错觉。
但他人总算是放缓了步子,有那么一瞬间顿在那里,云湄见状,压根顾不得将气喘匀,仓皇提上来一口,便抓紧时间地冲他道:“许兆玉,我们聊聊罢,难不成一直这么耗上一辈子吗?”
他并没有循声看过来,目光照样盯着延伸的廊道,缄默地走着,半晌,就在云湄以为他不再会有答复时,才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什么好聊的,你不是又想走了?”
云湄听罢,愣怔须臾,这才想起自己前几天出门打点了一番手底下的铺子,想是被他获悉了。
云湄瞄他的侧脸,虽则始终是一副冰封的面孔,但现下来看,莫名就让她察觉,他似乎更不高兴了。
她闪烁其词地矢口否认,说不是,“我只是定期盘一盘账目而已,总不能荒在那里,没人调理吧?主家久久不至,掌柜们松了筋骨,难免有什么歪心邪意。”
许问涯显然不信,只凝眉乜过来一眼,尔后,继续自顾自走自己的路。
云湄盘的都是江陵宋府何老太太那儿得的铺面,要么就是她为着钱生钱,自个儿置办的零散产业,他给的那些,除却上回为乔子惟解忧排难以外,她自打从今阳离开以后,可谓是一次都没有动过。
她不花他的钱。
这就代表着不想有过多的往来,产生更多的亏欠,一副迫切想要早些两清的势头,那些枝枝蔓蔓,等闲不愿意去横生,惹来更加密集的纠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她对他的毫无留恋。
许问涯这些情绪泛滥的曲解、忧思多愁的设想,因着这段时日以来的别扭地拒绝沟通,云湄自然无从得知。她只觉得自己被他方才睇过来的那一眼,盯得看有些心虚,惶惶然之下,便将实话和盘托出了:“我盘账,是因为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提前铺后路而已。”顿了顿,趁着这个话头,循循善诱地接续道,“你看,你不说,我只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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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苍蝇似的去猜,一猜得不对味,就又做出让你不开怀的事情——所以我们之间真的很需要开诚布公地沟通一下,好吗?”
许问涯的步子,随着她喋喋不休的平直语气,停滞住了。他终于站定,回过身来垂目打量她,眸光细碎波动,神情颇有些复杂。
——她怎么可以这么冷静理智且平和地与他说话呢?
这些天她不是焚香便是烹茶,日子悠然畅快,浑然没有半丝难捱的意思。
她怎么可以?
她的情绪呢?她为什么能够调节得这般快?
她怎么可以的??
她为什么能够以堪称处理公务的清醒口吻,来对待这段纠葛?
她怎么可以的呢???
云湄苦苦缀上的脚步,最终被许问涯无情地格挡在了湢室外。
她在外头徘徊半晌,终于意识到许问涯这段时日是铁了心要对她漠然视之,而非劳于案牍抽不出空、没有闲心应付。
他居然就是故意冷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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